
【流年】牛尾巴山药(小说)
像山上风力发电叶片呼呼翻转样的,丁飞无法平静。
哥,爹妈会答应跟我们进城吗?坐在副驾驶位的丁惠问。她低着头,刷着手机,问得很轻,声音像一片树叶落进沟里。
能,爹妈最宠你,你来,就能。丁飞这样回答,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把妹妹从北京喊来。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丁飞心里苦。
那年雨夜的一幕,丁飞被戳得生痛。手机在睡梦中响起,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却不见爹妈说话。爹!妈!无人应答,丁飞一骨碌坐起来,慌把电话拨了过去,忙音。丁飞哪里还睡得着,当他驱车慌忙赶到老家时,已是凌晨。敲开家门,爹妈怔怔望着他,飞儿啊,出哪样事了?雨滴水淌的,连夜赶来。丁飞那一刹那,差点疯了。
妈老糊涂,儿啊,都怪我,都怪我。
肯定是你妈起夜,不小心按到哪个键。以后睡觉,把手机关了。爹埋怨。
莫关。唉,要是你们住在城里,我就用不着这么跑。
快去睡。爹催促,呼呼喘着。快去睡。妈也催促道,打起了哈欠。
嗨,爹妈还不顺着话头走,丁飞苦笑。
这回就算嘴皮说死了,也要说动这两头老黄牛进城。丁飞望望低头玩手机的丁惠,一字一顿说,妹,就看你的了。爹有哮喘,妈有风湿,上年纪的人身边没人不行。
哥,看我的?丁惠从手机上抬起头,侧过脸来,一时不懂。前几天,哥说有急事,硬是叫她请几天假,要回老家一趟。哥的话,丁惠得听。赶到昆明,方知哥是要她配合他,说动爹妈搬到城里住。哥说,爹妈年纪大了,搬到城里住,才放心。妈听爹的,关键说动爹。丁惠不满,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哥自己去不行吗?国庆节我才来过,才过两个月,又把我叫来,就为这!没想到哥发火了,像一只红公鸡,脖子扯得老长。还有哪样事比这大的!爹妈老俩个在乡下,你我能安心吗,是不是大事?嫂子忙安慰,丁惠呀,你哥担心,几次劝说爹妈来城里住,就是拗。喊来,也待不住,心不在,不过一两天,又回去了,话说了一火车,也劝不回。你哥管公司无法上心。
想到这里,丁惠颤了一下。哥,那你说,你要我咋办就咋办。
到时你就哭。哭会不?只管哭,哭到爹妈答应为止。
瞧哥说的,哭还不会?保准把爹妈哭得心疼。丁惠说着,自己先咯咯咯笑起来。
没有眼泪就是白哭,爹很精明。丁飞将车速慢下来,说,这回叫你来,是要唱双簧戏。我来硬的,吓唬爹妈,你来软的,用泪水使他们进城,进城,进城。
来到镇上,逼窄的街道,一排排摊位望不到尽头。熟悉的乡音在砍价:再让几块。已是最低价。车子仿佛成了蜗牛,慢慢移动。到处是人,到处是车,嚷麻麻溜来溜去直晃眼。丁飞不停地按喇叭,前面的人仍不紧不慢,仿佛耳朵塞进了棉花团。
哥,快看,山药!丁惠惊叫,眼里发着光。
山药一根根叠垒着,一堆堆到处是,灰灰的,粗长粗长的,疙疙瘩瘩的,毛茸茸的,像一根根牛尾巴。
哥,停车,买点,回家弄了吃。丁惠嚷了起来,啧啧咂着嘴,口水流了出来,像馋猫样的。
丁飞与妹妹一样,爱吃山药。他从小就喜欢跟爹上山挖。爹总是弯着腰,亮着眼,往山旮旯里钻。爹找到藏在灌木丛中的枯苗,顺着枯苗藤,找到根。丁飞很兴奋,轮起锄头就要挖。爹不让他挖。丁飞不干了,嚷着要挖。爹说,那你挖挖试试。丁飞使劲挖,刨出来时,断成一节节的,黏糊糊的。
爹挖出的,是一根根的,好长,很完整。爹挖得很小心,坑挖得很宽,很深。山药长得很长,很细,直溜溜往土里长,仿佛要长到地心才罢休。
妈把山药,洗净,去皮,放在清水里泡泡,与白菜心一起煮,水涨了放入猪油,再丢入两片生姜。那味道,能把天上飞的馋虫勾来。
不过眼前的山药,绝不是大山里挖来的,哪有这么多,哪有这么粗?
这是人工种的吧?丁飞问摊主。
是啊,引进种的,叫牛尾巴山药,味道不比野山药差。煮鸡、煮排骨,或在牛羊肉锅里放些,又甜又面又香。摊主是一个长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麦肤色的脸上挂满了热情,巴不得丁飞赶紧买。丁飞蹲下,拿起一根,翻来翻去仔细瞧。
丁惠捡了好几根,兴冲冲说,哥,买这些,行不?
看你贪的,行。丁飞笑道。
好吃得要猫命。摊主说,捊着胡子。那胡子,像山药上的细绒绒。
丁惠说,秤秤,他付钱。说完朝丁飞吐了吐舌头。
像个饿豹子。丁飞说,他很疼爱妹妹。正是他的鼓励,妹才报了北京的大学。爹妈为此唠叨个不停,说全得儿子,不然女儿哪有到北京读书的福气。丁飞何尝不这样认为呢?这是他最为得意的。现在他条件好,为爹妈多分担,不就是点钱嘛。他从农村出来进了城市,不能丢下妹妹。当年他读书的目的,就是要跳出农门,农村穷,农村苦。如今,他和妹妹都出来了,爹妈自然随他们。说动爹妈进城,要当作一场战斗来打了。
穿过镇子,丁飞踏着油门,往家里驶去。
哥,你说咱爹妈为哪样不愿意去城里住啊?丁惠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爹妈一辈子守惯了火塘,见惯了牛粪猪粪,看惯了山山水水和沟沟坎坎,刨惯了泥巴,闻惯了烟火味,习惯了土气。住城里,融不进去,不习惯,像丢了魂。丁飞望着前方,幽幽说。
那咋办呢?丁惠一脸愁容。
咋办?反正不能凉拌。爹妈孤零零的,别人会怎么来看?
哥,上几次咱爹妈不是进城了吗?咋个没能留住他们?
丁飞没有回答丁惠,咋个回答啊?不习惯住城里吧,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丁飞从小在农村长大,连农村的一泡狗屎他都熟悉,现在还不是在城里住得好好的。他就不明白,爹妈进城,住的是儿子家,就如自家一样,咋个会如此不自在。就拿去年春天来说吧。丁飞说了几箩筐的话,终于说动爹妈,跟他住进城里。可结果呢?差点把他气死。
可丁飞哪里知道爹妈的心思呢?
去年春天,丁大爹丁大妈面上是答应随儿子进城的,可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儿子家又不是没有去住过,除了呆呆坐着,只能干瞪眼,还能干什么?住的时间长了,不得病才怪。次次一两天便跑了回来。村里不明事理的人还调侃他们不会享福,住在儿子家,吃穿不愁,路上干干净净,逛逛公园,转转商场,多好啊!丁大爹暗笑,你们懂个什么!丁大爹丁大妈感觉一样,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时难。儿子家终归是儿子家,住了一辈子的家才是真正的家。在这儿,莫说那一草一木,就是地上的一堆牛屎,也是亲的。出门亲,进门亲,上山亲,过河亲,地里亲,泥巴亲,就连空中飞过的一只鸟也是亲。在儿子家,一出门,什么亲也没有,这也陌生那也陌生,连蹲个厕所也陌生,反正浑身不自在。
但他得顺着儿子。儿子三番五次来,要他们老俩个进城,住他家,不愿住他家也行,就在城里买房给他们居住。他懂儿子的心,是儿子不懂他。儿子要的是面子,好像不住进城里,就显得他不孝,没有本事,就会落下把爹妈丢在乡下不闻不问的恶名。可住在城里他与老伴不开心啊。在老家就不一样了,心里很清爽。心里清爽人就有精神,身体就好。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就怎么与儿子沟通不了呢?丁大妈说,儿子传着你的脾气,钻牛角尖。丁大爹没说话,住就住吧,脚掌在我身上,想回来还不容易。想走,抬起脚就走。
与儿子进城后不到三天,趁儿子儿媳上班,丁大爹与丁大妈坐上回家的客车。
等丁飞知道,丁大爹已经扛着锄头走在去地里的路上。
想到这里,丁飞对丁惠说,也许是因为与我们住在一起的缘故,咱爹妈不自在,不知做什么好。家务事你嫂子不让他们做,一是她觉得让爹妈做家务事她不过意,二是爹妈做不好,做了反倒让你嫂子重做一遍。还有就是我们上班,爹妈就呆呆坐在家里干瞪眼。我叫他们出去玩,他们不愿去,说不感兴趣。
丁惠没有说话,直愣愣望着前方,好半天后,说,还是没把你们那儿当成家啊!
就是啊。这一次,单独有房子给爹妈住,关键是如何说通他们,所以叫你来,你是爹妈捧在手心的宝。你是哥的王牌,不能让哥失望啊。
丁惠抿嘴一笑,哥,你放心,爹妈最疼我。
兄妹俩一路说话,绕过一道山弯,梨湾子到了。
梨湾子,离省城有两百多公里,属于云贵交界处,山那边是贵州,这边是云南。村子离公路不远,这是一条煤道,也是国道线,往贵州方向延伸。这条道曾经车来车往,蛆虫蚂蚁的。从梨湾子出去向北,有一个槽坝叫皮带坝,从山上望下去,狭长的坝子像一根猪皮带,黑不溜秋的。皮带坝全是煤矿,大大小小不下三十个。远远近近的壮汉,都在皮带坝打工,换句话说,都在井下挖煤。一段时间,煤价长得比老黑山还高。甚至出现有的煤矿,当天结算工钱。桌子上一摞摞红花花的百元现钞,在跳舞,在放光,刺激着挖煤工,有的白天黑夜都不休息。外省人来这儿打工的也不少。皮带坝繁华了起来,路两边布满了发廊洗脚城,花红柳绿的女人,像地里埋着的煤块一样多。后来,随着产业政策的调整,大大小小的领导口气变了,连村主任也说,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一夜之间,煤矿纷纷关闭,只剩得一两家规模大的还在开采。皮带坝突然冷清了下来。那些发廊洗脚城,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
没有收入来源,男人们的心就像煮开的水一样,一刻也不安宁,蹦蹦叭叭的。有的外出打工,有的重新回到田地里,有的像一个没头的苍蝇,到处钻。
这些事,上一次来时李向东告诉他的。李向东,与丁飞小学初中同学,比丁飞大一岁,他从煤洞里出来,继续刨他的一亩三分地。先是在镇上跟人一起开电器修理,后做水电施工。村里的用电用水,由他管。
车子刚进村,李向东迎上来。
你这家伙,还好丁大爹丁大妈住在村里,不然,你是不会来踩个脚印的。
丁飞停下车,与李向东拳对拳砸了一下,两人哈哈大笑。
李向东说,看看,虚胖。多回来走走。早想找你聊聊,这回终于被我逮住了。今天吧,就不打扰你,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唠唠。
丁飞来到李向东家时,菜已摆好。山药炖鸭子、山药煮白菜、炸山药片,还有一些蔬菜。这么丰盛啊!丁飞赞道,好手艺。
李向东朝厨房喊道,赞你了,听到没?厨房传来女人的声音,那当然,不看看是谁在做。
我那女人不会谦虚。我们开吃吧。李向东摊摊手,说。
两人天南海北聊着。丁飞明白,这人平时窝在村子里,很少出门,知道这么多,全得手机。现在这个时代,有了手机,等于有了天下。说是大山深处很封闭,这都是老黄历。地球上发生的任何事,分分钟,大山里任何地点都会知道。
山药成了家常菜,以前这东西可是稀罕物。丁飞一边吃一边说。
不要用老观念看农村,这么说吧,从吃的来说,乡下可比城里丰富,还生态。都是自己地里的,你放心吃。李向东说着,舀了一勺鸭子肉给丁飞。
别舀肉,舀山药吧。丁飞忙说。
鸭子我自己养的,放心吃。李向东的妻子笑着说。
丁飞,佩服你们兄妹孝顺。养儿防老,老人是该接到城里,安享晚年。苦了一辈子,该享享清福。李向东一饮而尽,抬起酒瓶,给丁飞倒满,又给自己倒满,说,我有个事,想与你说说。
丁大爹丁大妈进城后,你们家的土地就租给我吧,租金按村里租地最高的价格给,如何?
丁飞一听,暗想,本来这是好事,爹妈接走,土地有人租种,没了后顾之忧。可是,昨晚爹妈的态度,是土地不准动啊!
昨天一到家,爹妈看到丁飞,没有太多的惊喜,好像丁飞不是从省城回来,而是从地里干活回来。丁飞心里亮堂的,还不是担心我又来接进城,他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可见爹妈对接他们进城是多么的抵触啊!他突然闪开,指着身后的人,看,这是哪个坏蛋?
丁惠一下跳到前面。爹,妈,轻轻的两声,像清晨山药叶片抖落下来的露珠,沁入丁大爹丁大妈体内,又从眼角溢出来,亮闪闪的,一颗一颗的。丁大妈咧开了嘴,惠儿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飞儿,快去窝里捞出只鸡来。
很快,一锅山药炖鸡熬熟了,丁飞又炒了几样丁惠爱吃的菜。
丁惠咂咂嘴,一惊一乍说,哇瑟,好香啊,还是哥了解我的口味。要是哥不跟着来,能有这口福吗?
丁大妈添一碗饭,放在丁惠面前,然后,摆出一副打人的样子,白养了,你不是吃妈妈做的菜长大的吗?现在又吃人又羞人。
丁惠故意缩头缩手,往丁飞那儿躲。妈,看你说的。我的意思呢,就是说一家人在一起多好。我临近毕业,想读研究生,回家时间少。如果你们住在我哥那儿,我坐高铁,经常回来看你们。不然,转车麻烦,费时间的,我恐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丁大爹没说话,丁大妈急。惠儿,我们不扯你后腿,你放心读。
可我不放心你们啊!丁飞眼睛一亮,丁惠真聪明,几句话就说到要害处。
我不想读,你们身边没有人,你看看,我爹稍微使力,喘得让我心碎,我妈,你的风湿病,一年四季,你不好受,我咋个放心。我决定回来。说着,呜呜呜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的。
谢谢你的懂得。共勉!
你的中肯点评,足见你读得仔细。是的,我要表达的新的观念。如今,农村才大有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