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我认识的第二个名人(散文)
一
确切地说,在“邓”氏名人里,邓丽君是我认识的第二个名人。名人的意义在于改变世界。邓小平,改变了中国的一个时代;邓丽君,改变了几代人的情感体系。
我的一个朋友说,他宁愿让邓丽君的歌把耳朵磨出茧……
我说,我一辈子不再吃糖果了,因为我有她的“甜蜜蜜”。
1977年10月恢复高考,邓小平是第一个“推荐上大学”制度的破冰人,从广播里听到他的四川口音,感觉仿佛是开了一个玩笑。第二年,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将一纸举向太阳,就像如今检验一张纸币,证明的确是真的。邓公,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名人,一个恩及天下的名人,我在他的“世纪之声”里感受到了他对我的好。
邓丽君,与邓公,只是姓氏上的相同吧,我习惯放在一起用记忆抚摸这个芳名。
1978年,我在岛城烟台上学,对面是最繁华的新世界影院,在霓虹闪烁、人声沸扬的黄昏时,第一次听到了一支让我心醉得不能捧起的歌,就是邓丽君的《甜蜜蜜》。这种“靡靡之音”,在没有大批判的浪潮下,平静地流出,很多人都是惊讶的。我偷窥四下,无人注意我的“不轨”,便索性让歌声陶醉我久旱的心田吧。
一缕悠长而粘稠的甜蜜,夹杂着几绺闪亮的丝绸般的忧伤,我懂得了,原来忧伤也可以拿来愉悦心情,就像高兴时可以用流泪来表达。我就坐在我们校门一侧寂寞而冰冷的石头上,手指敲着膝盖,进入甜蜜蜜的蝶声蜂意之中。我仿佛觉得所有的美都立即盛进了邓丽君脸庞的那个酒窝里,居然陶醉了一个从农家走出的少年。我明白,一个人是很容易被改变的,我担心我会被腐蚀,一个人在年轻时的抗力是非常脆弱的,果然,那晚的自习,我迟到了。班长知道我痴迷港歌,告诉我很危险。我没有表示不再接触这类腐蚀意志的东西,他无奈地抛出“危险”这个令我恐惧的词。后来,我明白了,没有邓丽君的歌曲濡染的情感世界,我的心就会被钙化掉,那才是面临的危险。
第二天,班长做了我的思想工作,把我领进了理发馆,将三七分头理成了平头。我表示保持朴素本色。他说,张扬的头发,加上喜欢变质的声音,很容易变坏。这样的逻辑,我接受了。原来,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喜欢什么,只能在一个被人认可的框架里行动。此后的日子,邓丽君的歌,不安分的我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打开秀珍收音机,将醉的心融入我独处的静夜。邓丽君是第一个可以打开我人性之门的人,我可以坦白地把我的灵魂在某个午夜拿出来,把玩欣赏。
二
此后的15年,我听遍了邓丽君的歌,只要可以买到的磁带,我都悉数收藏着。这些磁带,就是她精彩的婚纱,在我的心中,那些素洁的真婚纱全都不够纯粹。她活了42岁,在歌声传遍世界的时候,她走了。她走了后,我有一堂语文课,是为悼念她而上的。课堂从“甜蜜蜜”的曲子开始,我和我的学生一起品她的歌喉,醉她的声音,谈她声音里隐匿着的山东人的乡愁,因为邓丽君母亲是山东东平人,我仿佛从她的歌声里隐约听得见乡音。这是一堂审美课,题目是“你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什么”。
学生说,原来语文课这么有趣。我说,不是有趣,是可以寄托怀旧,可以尽情哀伤。我问学生,怎样看待一代歌后华年早逝?于是,引发了“诗词献华年”——
“落红满地归寂中”。一地红瓣,她的声音却难归沉寂,平凡和华美,唯有她的声音留得住。
“落红处处闻啼鴂”。遍地落红,偏偏在红地毯上演一出“劳燕分飞”,可知歌后的青春里没有“伉俪”。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从来红颜身世多舛难,“红瘦”红萎,在声声怨里落寞。
记得那堂课的尾声,我吟道:“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女人啊,只有女人或许最读得懂女人,清朝的女诗人赵艳雪,将美做了嚯嚯的切割,刃声走,割音痛。名人,应该留下箴言予人启迪,她没有,她有的是无需断章取义的青春身世,不将霜岁枯貌现人前,其藏之深,其断之弃绝,令我唏嘘,仰天长叹,而难尽悲怆。她的人生短暂,但不残缺,在短暂的人生里,最后一首歌还在深情告白《我不骗你》,善良是可以大声说出来,她则是动情地唱出来的,我曾经这样呼应她的歌声:谁说你骗过我/只是你在水一方/跨一步/我们之间只隔着一个维多利亚港……
多年以后,一个学生和我见面,他已经是大学音乐美学课程的硕导了,他说,谢谢我把我认识的名人介绍给他,让他选择了声乐研究方向。他形容他的工作,是陶醉在“三月不知肉味”,研究一个歌唱家可以使人拒寝忘餐;是在“余音绕梁”里生活,一切都充满了美的节奏。
邓丽君,曾经是他做研究生的专攻方向。他说,或许,让她的美声戛然而止,是一种天意,天不能妒,就恩赐以至于最美时停止,就像知音弦断。或许,不能让遗憾附着在邓丽君的身上,因为唯美的世界,是无法洒进阳光的,尘灰总会被放大。邓丽君的声音若是老了,我们或许会如鲠在喉,不忍卒听了。正好,时光切割了邓丽君一段最美的青春之歌,不让我们有一点失望。
我无法反驳他的这些推测,因为他所表达的是对一代歌后的专业式的爱,我也庆幸,那堂课推介的名人邓丽君,居然成为一个学生的兴趣点。而邓丽君对于我而言,就是一个名人,一个让我改变对世界认识的名人。
繁忙之余的诗意是什么?每当想到邓丽君,我的眼前就浮现出那幅古典的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喜欢歌词里“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的句子,其实,在人生方向上,我曾经惶惑过,最终我找到了,我愿意跟随一代代学子的脚步,帮助他们寻找人生的方向。
更多的是我怀念她,铭记“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的歌词,枕着美丽的音符,依偎在她的歌声里,并摘下她用甜美的歌声折簇成精致的花,送给她的柔声蜜意,因为世上没有一朵花配得上她的歌。
三
邓丽君的歌声,开启的是一个时代的缱绻心声。她不能结束一个“革命歌曲”的时代,但她绝对是无缝对接了一个“纵情讴歌”的时代,而且开启了一个甜蜜蜜的时代,甜而醉的音符,一直绕梁不绝。我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邓丽君的声音霸占着,从此,我可遥想在水一方,可期待那个黄昏后,可摘下代表我心的月亮……
回首我走过的时代,耳畔不能有异样的声音,口号是“进行到底”的铮铮决心,语录里响着革命的节奏,八大样板戏表达着一个声调下的高大全式的审美。我曾经说,那时我从农田走向教室,唱的是“打虎上山”,连吃饭的时候,拳头都是握紧的,高举的,唯恐我们的意志有半点弯曲。我的喉咙,剩下的是豪言壮语,我的骨子里凝固的是豪情壮志。邓丽君的声音,颠覆了一个长长的时代啊,温婉甜美的嗓音,如一股叮咚的暖泉,汩汩滴滴,或淌或涌,漫过久旱干涸的心田。我曾经怀疑我的心底就没有一隅藏纳温柔的地方?肯定有过,是被我封存了。那块柔软处,我不敢碰,不敢藏,一点甜蜜与软弱,顺着罅隙深入,我必须变得小心翼翼。因为我必须做到骨子里流淌出的血要瞬间凝固成钢成铁。如今,流淌一地的是麦芽糖,是甜蜜蜜,是意潺潺,是暗夜里可以为之唱和的曲调。
我坐在石头上听,歌声的水,漫过我的心田,灌满了裂缝,湿漉漉的。我明白,我的心田需要人性的光辉来普照,需要情感的流水来冲刷。
听那首歌,我告诉自己,我应该学会喝酒。私下和同学谈论听《甜蜜蜜》的感觉,当然是“甜”,是甜到极致的那种甜蜜,我们曾经用最甜的“小白兔”糖果来揣摩那个甜的度,不一样,舌尖口腔的甜太生理化,是甜的汁液吧嗒吧嗒滴在心尖的样子。填词的那个庄奴,到底是怎样把邓丽君的甜唤出的,我们不得解啊。我说,还有一个感觉是“醉”,我曾经在帮人盖房子时喝过酒,醉了一次,恍惚,摇摆,没有脚后跟,想倒下,却又想扶住断墙,喊着“我没醉”,一个看了《大众电影》上邓丽君的画像的同学说,她有一个酒窝,所以,唱一声醉一曲。于是我和一个同学第一次奢侈地买了“烟台白干”的酒,只因想真切体味出听歌而醉的感觉。后来我明白,这种醉感,是欣赏一切艺术的最高境界。邓丽君,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甜,什么是醉,别说我不见世面,封闭的世界打开之前,魔盒里的东西谁会说得清。酒窝,与酒有关么?有!那时我固执地认为,都醉人,这样的逻辑性多么昭然。
那时,我们是很鄙视“慰藉”这个词的,似乎心中只能装满革命的词儿,无需那些软绵绵的东西的填塞。记得香港作曲家黄霑曾经评价邓丽君的歌,说,她的歌声有一种能够抚平我们情绪的东西,一种难以形容的中国味……在几百里的滨城求学,静夜里,也有想家的时候,就怕脑海里回荡着邓丽君的那首日语《乡愁》,调子会牵住我心瓣上系住的绳子,拉着我在家门徘徊。想家,一下子被她的歌弄哭,为之一把鼻涕一把泪,并不觉得丢人了,同学问我是不是想家,我说被邓丽君的“乡愁”惹得控制不了。那种“慰藉”的感觉,仿佛是她伴我回家一趟,没有跟谁请假,没有耽误课。慰藉之后,似乎看见爹和娘都笑了,一切安好。
我喜欢古典文学,多半是因为有了邓丽君的歌,还有她那婉约含蓄的美,让我无法控制自己柔软的一面。曾经谈到我人性里的两面性,一面是杨子荣的“打虎上山”,一面是邓丽君的“人约黄昏后”。
我常常想,王昭君,李清照,林黛玉,多少红颜佳丽都沉落于风尘,只靠“沉鱼落雁”一个词来意会她的才貌丽质,太抽象;只靠一句“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来解开她的愁绪离殇,太肤浅;只靠荷锄葬花愁眉遮云来形容其凄美,未免太虚幻。我从邓丽君的歌声,后来从她的影像资料,看到了一个古典的女子,将那“梨花带雨”的样子演绎得淋漓酣畅。
她演绎的是怎样“以情相约”,在那个黄昏后,她一束娇红的唐装,款步逡巡于街头;她手持一竿鱼灯笼,游走于夜色降临时;发髻高盘,婉约于脑后;鬓插珠花,灿然若昼。“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平仄和韵,仿佛是一首婉约的填词,从涛笺花纸上步履轻盈地走出。闭目邀古人,飞思游诗韵。是唐小婉在沈园,闲步曲径,愁载离桥。是李易安踯躅于百脉泉畔,寻寻觅觅,明眸云翳。是朱淑真,钱塘寻梦,梦碎春寒。邓丽君将古典的美,浓缩于自身,给人以亲而不俗、近不能亵的大众仕女形象。不只是形象,还有一股中国美的神韵,将人心带入了唯美的意境。
入骨钻髓的那些美好,即使成为遥远的过往,依然会刻记在心上,或躲在心底的一隅,只有轻轻一唤,就会跳跃而出。邓丽君的影像,动不动就伴着轻缓的音乐,莲步走出我的心。有了邓丽君的歌声,可以将逝去的青春系住,系在心头的船坞。
四
邓丽君的歌是我的声音爱人,岁月可以在爱人的脸庞刻上风霜,可无法改变爱人在我心中的模样。心头袭来一阵苦楚,《甜蜜蜜》柔情抚摸,蜜意浇灌;莫愁前路无知己,《在水一方》总是将眼前编织着浪漫;莫说人生路上多孤寂,《我只在乎你》,给我一个轻轻的安慰,送我一个静夜里的诺言;别说游子难回故乡,《又见炊烟》是游子躲不过的风景,是缠绕在心上的彩绸锦缎;无法表白我对岁月的钟情相许,《月亮代表我的心》,知道了爱曾经有几分;人生道路多坎坷,《漫步人生路》唱的是一个踽踽而行的孤独人的别样幸福。我学会了用歌声吹拂我的情感地带,不再独用一个调子的“年终总结”来给一年的时光打上刻板的记号。
邓丽君,一个让我相信情感在人生天平上最具力量的人,面对一块石头,掂量一个鸡蛋,我不再只是从硬度上断定谁强谁弱。
曲多必乱,必雷同莫辨,必风格混淆,可邓丽君曲曲清风拂面,再怎么细腻,舌尖轻呡,便觉甜度几分。唱腔巧媚而不俗腻,诉哀而不伤志,在含蓄和迂回里,将婉约的声韵尽释松放,婉转而有度,轻盈却如拈重,特质清晰,从来没有一种美能够借助声音而和盘托出,邓丽君则做到了。
不必打开《漱玉集》,一曲便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东方伤感的浪漫;莲步款荡,柔肠寸断,粉泪飞瀑,那才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多少不能轻易获得的人生意境,她用美声塑造。她的歌,她的态,用不着彩排,格调逼真,栩栩而出。
我不敢一鼓作气听完她的所有歌唱,不是怕我不胜其凄美,而是生怕累了她的玉喉金声。我喜欢以年为期,循环播放,让她活在年的轮回里。
太多的“名人”,透支的是自己的名望,所以,虽生犹死;邓丽君透支的是自己的美,她太累了,一直要求自己唱歌不用丹田之气,可忘情处,她选择倾情讴歌。她透支了美,美缠身不似刀割,不得喘息,一夜压抑,最终息声。
我听《甜蜜蜜》不下千匝,时光真的是斗转星移那般迅捷,而甜蜜蜜的曲调填词,邓丽君的甜蜜声韵美态,仿佛更精致了。日子好了,回到你的姥姥家,再唱《甜蜜蜜》,怎么样?
我被你的酒窝醉了,酒窝里盛满了甜蜜蜜。
我历来认为,人物,不管是名人还俗人,歌声,不管是古典的还是流行的,都是经不住时间考验,会渐次消失,而唯有美,不能消失,即使美若烟花,也会成为记忆的永久传奇。
佳人已逝,还有歌声萦怀入耳;红尘之中,浅斟低唱,一甜至今,一醉将千年。名人,都需要一座存在于时空里的雕塑,邓丽君没有,但她有一串用甜蜜蜜熬制的糖葫芦。
入夜,我打开那曲《翠湖寒》的歌,让心的翠湖“带雨含烟”,化为一泻如练的月光下的潭,心风轻轻掠过,将我思念的花瓣逐一打开,将最美的月影放进忧伤的潭水里,一起沉下去,再也打捞不上来了。
名人不一定都要有雕塑,邓丽君之名,适合放在心的荷塘里,不时地会荡起情感的涟漪。她的美声,就是永远流动的雕塑。
2020年11月2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哈!真甜。欣赏学习。期待老师更多精彩佳作。
文以名人开篇,阐述时代变迁发展,用美展示前进甜蜜,。邓丽君是社会的一段缩影,是人生向往的表现,是人本性的回归。老师洋洋洒洒,引古论今,呈现大美,讴歌时代。深度佳作,大赞。
写匆匆岁月往事,
时过景迁难挽留,
人生幸福在左右,
刻骨深情万古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