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冬天(散文)
冬天的感觉越来越马虎了,最明显的是不如从前冷了。马马虎虎的一件毛衫一件大衣,一条加绒裤子,就把冬天严严实实地度过了。对季节的迟钝仿佛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感觉潦草。
节气已是小雪,天气预报上说,我们鲁西地区是零上温度,茌中河的不甚清澈的水波随风荡漾。更别说什么冰,即使是大雪过后,天气到了零下,水的结冰温度也要增加到零下好几度,大概是水不再纯净的缘故,即使零下六七度到十多度,好容易水面上附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垃圾袋子,那也是极薄的一层冰,仿佛也是塑料纸似的一碰即碎。
在冬不像冬的日子里,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格外地想念小时候冬的寒冷。童年的记忆中,冬天总是很冷。北风哨子似的刮着每家的窗户,把糊的窗纸外的塑料布刮得呱嗒呱嗒地响。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来临了,姥爷给院子的水缸穿上高粱秫桔编的苫子,盖上沉重的木板,但仍挡不住水缸里的水结成一圈圈儿的透明的冰。早晨姥娘舀水做饭,要把最上面的一层不太厚的冰用水舀子砸破,这样,才能舀水做饭。姥娘给姥爷缝的是船一样的大大的厚厚的棉鞋,给我的则是花条绒布面的千层底的厚棉鞋。我的棉袄是花布棉袄,因个子长了,姥娘也舍不得丢掉已小的棉袄,在袖子、身子的布片上再接上块新布,因太显眼,穿时再在外面罩个花褂子。我的棉裤是带攀带的,前面用一根圆松紧带扣住一枚很大的圆扣子,俗称“鸭子嘴儿”的棉裤,这样的棉裤有个好处是不冻腰;不像现在的衣服,上衣与下衣是分开的,蹲下或弯腰时,若是上衣不足够长,会露出腰背,时间久了会冻坏。
冬天来了,家家户户那三季常敞着的大门也关闭起来,家家都关得紧紧的,狭长的土街像穿堂风呼啸吹过似的空洞寒冷。其实关不关门也没什么很大的区别,除了烧得滚烫的炕上,外面和家里是差不多的温度。若有太阳的日子,大家把沉重的厚被子晒满院子的同时,也聚在大街上晒晒太阳,聊聊家常;爱干活的妇女们拿着个鞋底子边说笑边纳着。但阴天的时候也有,天空远远近近的都是铅灰色,那种色调越来越沉重,主妇会响亮地吵骂几句孩子,踢几脚哼哼拱猪圈栏的老母猪,心里的火气发出来,敞亮了许多。
冬天大街上很干净,院子也干净,没有蚊子苍蝇类的团团飞舞。我们小孩子穿得棕子似的跑到街上玩,裸露在空气中红通通的脸,如秋后的苹果似的皴得细细的纹,而且不仅脸上,手背上也是,皴得像个小野人似的附着了一层的薄薄的泥垢。我与金玲小爱等几个小伙伴一起疯跑,身上头上冒出腾腾的热气,耳朵里却响着呼呼的风声,冻得鼻涕也结成了薄薄的一层霜,酸涩难言,有股气息在鼻腔里穿梭着,它清洌纯净,毛毛地走进来,毛毛地又呼出去。
但我最喜欢的是下雪的日子。天空中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我总是光着脑袋冲到院子里,仰望着那些小精灵曼妙地飘落下来。雪花落在温暖的手心儿里,凉凉的,变成了小水珠儿。雪越下越大,有时一下就是半天。冬天夜里,雪花铺天盖地,外面一片白,灯光映照得姥娘简陋的小屋分外明亮。
早上起来,雪停了,雪白亮得耀眼,姥娘姥爷开始扫梯子上的雪,然后登梯子扫房顶。没来得及被太阳晒化的雪极轻极软,怪不得有人会有“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的谚语,真的像是新棉絮铺得被子,蓬松柔软,用扫帚轻轻一扫就哗哗地顺着房檐淌下来,像是又下了一场雪似的。我冻得小手儿通红,扫着院子,扫着鸡窝儿、驴圈上的雪,堆成堆儿,被姥娘再一铁锨一铁锨地铲到猪圈里。
大街上的雪没人扫,我们这些小孩子趁着雪没化,溜出去,踩得洁白的雪花咯吱咯吱地响,来回地奔跑着,把地面踩得结结实实。踩实了的地面,滑滑的,小伙伴们你推我搡地来回穿梭着滑来滑去,大声地喊叫着,把树枝上的雪花都震落下来。我常把一双鞋子疯得湿漉漉的,回家后,少不了挨一顿训。我们没有城里的溜冰场,雪天,让我们这些乡村孩子尽情地在雪地上撒野。有的小小子捧起雪来,攥成紧紧地团子,互相扔掷着,大声地说笑着,把冬天沉闷的浊气一扫而光。
我曾扫起鸡窝、驴圈上高处的白白的雪,收到一个盆里,倒不是像红楼中的妙玉集雪煮茶,一个乡村小丫头,是没有这些浪漫的想法的。姥娘说,第一场雪水,搓搓手,搓搓脸,搓搓耳朵,不会生冻疮。果然如此,姥娘用化了的冰水把我的手心手背、耳朵裸露的地方着实地搓几下,真的是一冬天不生冻疮。这是大自然的神秘偏方,让我们在寒冷无处躲避的严冬度过一个干净温暖的童年。
成年的我,穿着棉衣裹着围巾匆匆走在大街上,在有暖阳的午后,若是遇到一些老年人坐在路边聊天,就会不由地停下脚步;看他们渴了喝口碎花棉布包裹得结结实实的杯子里的水,那腾腾的热气,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冷,挺温暖的。
现在,冬天尚未极冷,室内早供上暖气,穿一件夹衣都感觉热烘烘的,这热烘烘的气息,是一种经过修饰的温暖。我更喜欢童年的那种纯净的冬天,尽管寒冷,但在姥娘家里度过一个温暖快乐的童年时光。
2020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