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刮着，冷且急。
　　 他呼出的气凝结在胡茬和眉毛上，白白的一层。
　　 他又见到她，不自禁地喜形于色：“妮妮……”
　　 妮妮安静地听他一通叽哩哇啦的解说，瞬间懵了。
　　 “这个角色，我恐怕……”妮妮凉凉地对他说。
　　 “你都没有试一下，怎么就下结论呢！”他微微仰头，笑着说。
　　 “可是……”妮妮的眼神闪一下。
　　 “哪有那么多的担心。妮妮，咱试一下再下结论。都还没开始呢？”他还是微笑着。他想拍拍妮妮，举起的手停在半空，转而画了一个弧，落在裤缝线处。因为在他抬手的一瞬间，看到妮妮身子一抖，紧皱双眉。
　　 妮妮内心有些不好意思，这个角色是他为她跑了多少次争取来的，她明白。他委婉甚至谦和的态度让妮妮又多几分内疚。但是这个角色与自己形象和脾性大相径庭，丁点儿也不沾边，自己怎么演绎？
　　 妮妮面前出现幻觉，阻力像一堵长满蒺藜刺的墙，她无处落手，无法攀爬，更不要说越过去了。可是，妮妮抵不住自己多年努力的梦想，还有他对自己充满祈求的眼神。
　　
　　 二
　　 现场人来人往，气氛异常活跃，试镜的演员们展现自我的劲卯得足足的，就等一声令下了，以期获得导演等人的认可。
　　 导演是位上年纪的人。他目光犀利，一遍遍扫视熙熙攘攘的人群。
　　 妮妮感觉导演扫谁一眼，就会把谁的心思甚至是能力看穿。她内心惴惴。
　　 导演的目光一挨到妮妮，她的心更是咚咚乱跳，慌乱不安。妮妮长吸一口气，本意是想放松一下，却觉得体感越来越僵硬，肢体越来越凉。她冷得要发抖了。
　　 “你，一会儿把这场情景试一下。”导演翻到剧本某一页，话一撂，就转了身，目视别处，根本就不再看妮妮。
　　 轮到妮妮上场。妮妮被化妆成灰头土脸的模样。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洁癖，用厚衣服裹紧自己。
　　 她战战兢兢地迈腿，哆哆嗦嗦地举手，嘴巴紧张到张不开，一句台词也吐不出来。她慌乱中拼命回想剧本上的情节和要求。
　　 “你停了！”导演扭过身，“今天实拍别的场景。”
　　 “这……”化妆师急赤白脸，他双手一摊，恨毒了的光射向妮妮，“你！哎！”
　　 妮妮羞愧难当，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妮妮的目光怯怯地四下搜寻，寻到他。他站在导演附近，显然刚刚被嫌弃过，他冲着妮妮露出坚定的微笑。
　　 妮妮奇怪了，难道他都没有因为她的失败而感到难堪？他为什么去找导演？为什么不要面子，还能挤出笑来？
　　 妮妮急匆匆卸妆，换好衣服出来。她站在大街上拦一辆的士，把他甩下自己回家。
　　 妮妮刚进小区，就见他呼哧带喘地站在单元门口。他依旧冲着妮妮微笑。
　　 “你？”妮妮一脸嫌弃，想说什么，可又无从说起。
　　 “我，没事。就怕你心里难过，跟过来看看。其实，你要是不愿意饰演这个角色，那就推了。另外再找。”他的微笑带了苦苦的味道。
　　 “谢谢理解。”妮妮的目光越过他，高冷范。
　　 阳光正好。妮妮却还是浑身冷，她与往常一样没有请他一起回家。
　　
　　 三
　　 妮妮进门就把自己倒立在墙边，充血的脑袋千斤重。妮妮自小喜爱表演，母亲一直支持她，可是陪伴她的母亲在几年前到了另一个世界。妮妮心底的痛，经过倒流血液的洗涤，她清醒了，想自己应该再尝试一次，为了不辜负自己的理想和他对自己的付出。
　　 妮妮默默地走进剧组。
　　 导演守着众人，正对他低声吼叫：“我还能不能相信你，你一通天花乱坠地夸，还以为是什么能人。结果还不如个素人。”
　　 他嘴角上翘，努力微笑着：“您别生气，她一定能行，您都不知道她的经历。剧本上的情节她都演好。您再给她一次机会。”他谦恭地递上一支高档烟。
　　 “经历与演好角色有关？”导演气势压人。
　　 “不是，我说错了。她为了可以演戏，什么苦都能扛。真的，导演。”
　　 他卑微的态度，央求人的样子，妮妮看进眼里，一股子无名火顶撞着她的胸口。
　　 妮妮怀疑他的目的，为了钱？她一文不名，没有钱。为了名？更谈不上。他如此卑微到底为了什么？
　　 妮妮头脑风暴来袭，冲上去，扯住他的胳膊往外就走。
　　 他还是挂着微笑，静等妮妮说。
　　 妮妮努力使自己镇静，尽量使语气平和：“你说，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图啥？”
　　 突地，妮妮和他之间的空气凝固。他不笑了：“图啥？图你能走出来，图你不成废人。你经历过绝望了，难道现在比那个时候还差？”他嘤嘤嘤哭了。
　　 他，竟然哭了。妮妮被彻底震惊。后来的这几年一直用微笑面对妮妮的他，竟会哭？妮妮感到灵魂出窍。妮妮的灵魂跳进一条血泪交加的河流，无形之中一双大手在用力帮她洗涤污垢，然后这双大手又把清清爽爽的她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唯怕她受伤。
　　 妮妮用一天一夜的时间整理出乱纷纷的思绪。她去了他的住处。
　　
　　 四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干干净净的单人床，整齐的洗刷用具，毛巾架子看不出颜色，花团锦簇的搪瓷洗脸盆已经掉了漆皮，斑斑点点。洗白了的被罩……
　　 他面对妮妮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你有事？”
　　 “嗯，我想再试一次。”妮妮手扶破败不堪的桌面。鼻子吸入的凉气碰到她看到的桌面的玻璃板下压着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的暖流，交汇点点滴滴的膨胀瞬间湿了眼眶。
　　 “好，只要敢想，这就是迈出了第一步。你等我消息。”他一边说一边穿衣服，戴帽子，无暇顾及妮妮，“这里冷，你回家等好消息。我尽快。”他话说得十拿九稳。
　　 “我在这里等呗，省得你来回跑。”妮妮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坚持说。
　　 “也好，也好！”他加快动作，出了门。
　　 妮妮望着他关门消失的身影，想起了那次失败，冰天雪地里的她还被泼冷水。她哆嗦成团，最后还是病了，住了许久的医院，花了很多钱。
　　 那时的他不会笑，一个劲埋怨她学的专业，吐槽为她花掉所有积蓄，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她从讨厌他，到厌世，折腾的他，家徒四壁。
　　 妮妮出院后，原本一肚子怨气的他学会了闭嘴，变为继母亲之后，妮妮的跟班。他学会了微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微笑，虽说有时候他的笑比哭还令人不愿意看。
　　
　　 五
　　 妮妮成功了。鲜花和掌声包住妮妮，让她忙得喘不过气来。
　　 妮妮挤出一条时间的缝隙去看他，想给他买套房子作为这些年对她的付出的答谢。
　　 妮妮来到他住的地方，机器隆隆作响，忙碌的工人进进出出，那里已经夷为平地。
　　 “这里要盖什么？”妮妮问路人。
　　 “盖住宅小区。”
　　 “那些原先住这里的人呢？”
　　 “大多数是租户，应该搬走了。”
　　 妮妮自从实现了她的梦想，片约不断后，就极少与他来往。
　　 现在能不能找回他呢？妮妮有些顾虑了。
　　 新居四室一厅，室温接近二十三度。妮妮戴一顶报纸折叠的帽子，穿了围裙，正打扫卫生。
　　 手机铃声响起，妮妮按下接听键。
　　 “爸，我要找到您。我一定会找回您！”她在接通电话前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