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小白》
　　 作者：靳军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越过华年。尽管岁月苍老了容颜，可是童心依然不变。
　　 平日里对猫儿、狗儿特别亲切，抱在怀里搂一搂，亲一下，像个孩子一样傻笑。
　　 在梦里，总能拾起一些散碎的记忆，一条白狗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因为它伴随了我八年时光。
　　 记得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天很冷。赶上礼拜天，我自己跑到老爷家去串门。炕上放着火盆，老奶坐在旁边钓着烟袋，那烟袋锅子铮明瓦亮的，烟袋杆上坠着一个烟袋包。老爷坐在炕头捧着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的。在我四个爷爷里，老爷是文化最高的，爹妈死得早，长兄长嫂如父母，我的爷爷对这个老兄弟有点偏爱。当时二姑、三姑还没结婚，老叔也在家，看见我来了格外欢喜。都说隔辈亲，老奶一口一个大孙子的叫着，老爷也是眉开眼笑。
　　 我脱鞋上了炕，把手伸出去在火盆旁边烤一烤，然后把手交叉插进棉袄袖子里。老叔给我找了几本小人书，我又把手解放出来，捧着小人书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一晃到了中午，二姑把方桌放到炕上准备吃饭。老奶晃了我一下，“小松子，别看了，吃饭了！”我的乳名叫靳松，源自毛主席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风光不与四时同。在村里，没人知道我的大名，都喊我靳松。正在我迟疑之际，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一条大白狗，从狗窝里领出四个小狗崽。身上都雪白雪白的，摇头摆尾十分可爱。“老奶，狗崽给我一个呗？”“行了，我大孙子要能不给吗，狗崽太小，给你养大点你再抱走！”“那让别人抱去咋办啊？”“放心吧，给你留着！”老奶说完，我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踏实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回到家做梦都想着那个白狗崽，放学了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我的狗崽。狗窝里只剩一个狗崽了，喂得白白胖胖的，其他三个兄弟姐妹都送人了。狗妈妈特别护崽子，生人休想靠前。每次都是老叔给我抱出来，我抚摸一会儿，逗一逗。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小狗崽终于被我抱回了家，父亲给它搭了一个狗窝。白天它就趴在狗窝里，放学回来，我就把它的脖套解开，跟着我四处跑。晚上，夜幕降临之前是最热闹的时候，一群孩子玩着捉迷藏，柴禾垛成了很好的藏身之所，也有跑到屋里藏在立柜里的，犄角旮旯到处都有人。小白狗看不到我，就乱叫，有几次都是因为它暴露了我的行踪。我舍不得打它，夜里把它搂在被窝里睡觉。父亲有几次偷摸把狗扔出去，我就哇哇大哭。母亲心疼我，责怪父亲几句，父亲就不吱声了。
　　 小白狗很聪明，有尿了就哽叽，我紧忙把它放在地下。
　　 开春了，草也绿了，小白狗长成半大狗了。放假了，我领它去野外跑。那时候，大甸子很多，也很大，有成片的盐碱地不能耕种。野外小动物也多，比如蛇、蜥蜴、田鼠都很多，这些都是学名，我们叫长虫、马蛇头、豆楚子。灌豆楚子是特别有乐趣的事，小白狗凭借嗅觉会很快找到一个豆楚子洞，我们到附近大坑里拎水往洞里灌，一会儿大小豆楚子都爬出来了，身上湿漉漉的。小白狗看见光是叫，也不敢咬。我们把豆楚子装进麻袋里，带回家。那时候还没有编织袋，磷肥袋子家家有限，装粮食还不够呢，没有闲下来的，麻袋家家都不缺。豆楚子带回家送给爷爷吃。在我的印象里，爷爷是百毒不侵的，一辈子不吃药，唯独有个牛皮藓的毛病。小长虫，蜈蚣，马蛇头，他都用来泡酒。豆楚子放在灶坑里烧熟了，闻着确实挺香的，可是我不敢吃，老姑也不敢吃。当时爷爷和老姑在一起生活，老姑还没出嫁。
　　 妈妈跟我说，我的太爷是在1960年饿死的。当时榆树皮都吃没了，人们靠野菜充饥。太爷只吃肉，不吃菜。二爷抗美援朝回来，带回一对金镯子，太爷卖了70块钱，用来买耗子和豆楚子吃。后来耗子吃绝了，太爷就饿死了！听着很悲催的故事，也很不理解。
　　 小白狗长大了，知道看家护院了，外人进来它就叫个不听。它很有震慑力，外人在大门外喊看狗，这才敢进来。我家的院墙很矮，底座是石头，上面用大泥堆砌的。大门是木栅栏，因为我力气小，开一次很费劲。
　　 放学了，白狗跟着我满院子跑。把它松开，它是不攻击人的，摇头摆尾的跟在后面，我去哪它去哪，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
　　 爷爷家有一只花狗，身上黑白花，我看着好看，抱到家里来，塞进被窝里。被窝里两条狗，爸爸看着就来气。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花狗被父亲摔死了，白狗也被拴在狗窝里。我马上号啕大哭，也不去上学了。我找个“风水宝地”，挖个坑，把花狗埋起来，弄了一个坟头。放学了，邻居家的同学韩东跑来找我，在坟头上插块木板，写上小花之墓。逗得大人哈哈大笑。
　　 孩子终归是孩子，总会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发生。
　　 放暑假了，我和妈妈要去姥姥家串门，爷爷来套车，白狗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声声的哀鸣。当时父亲还拄着双拐，行动不便。地里活都是爷爷帮着干，母亲半身不遂，也干不了活。
　　 在姥姥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爷爷赶着毛驴车去无梁殿接站。
　　 毛驴车在路上跑，我的心急切的想看到小白。驴车刚进院子，小白疯了一样跳跃着，我紧忙下车把小白搂在怀里。
　　 小白又恢复了和我朝夕相伴的日子，每天放学都跟我到处跑。它很厉害，许多狗都不是它的对手。冬天到了，大地铺上一层锦被。白茫茫的雪海里，很容易发现野兔的脚印。小白没有经过训练，但是天天跟我到处跑，奔跑速度也是极快的。它是一条笨狗，腰身也很长，因为家庭条件不好，长得不是那么胖，但是很健壮。
　　 迎着呼呼的北风，踩着积雪，我们出发了。在野外，我发现了兔子的脚印，一路追寻，在不远处，小白发现了兔子，它后腿一蹬，冲了出去。兔子拼命的奔跑，小白在后面紧追不舍。每当快追到的时候，兔子会来个急转弯，反复几次，小白竟然把兔子追丢了。站在雪地上，伸着舌头，喘着粗气。常言说，狡兔三窟，尽管下雪，兔子也能找到家。我和小白继续往前走，突然眼前又出现一只兔子，远处有一条黑狗在追，兔子跑得很疲惫，小白冲过去，一下子就给按住了。黑狗跑过来，也不敢抢，汪汪乱叫。黑狗主人很快赶到了，要拿走被咬死的兔子。我说这是我家狗咬死的，凭什么给你？他看我是个孩子，也没计较，失望的走了。
　　 我把野兔带回家，全家人美美的吃了一顿美餐。小白也跟着开了荤，骨头吃得一点没剩，鼓鼓着肚子睡着了。那时候家里困难，过年才称五斤肉，更别提吃排骨了。家里养了许多鸡，鸡肉倒是能吃到。冬天下雪，野鸡、野兔成了家里改善生活的美餐。邻居都说，这狗没白养，真厉害！
　　 狗经常捕捉猎物，练就了野性，有时连家禽也不放过。村里的鸡鸭鹅都是散养的，冬天跑得到处都是。小白开始偷吃鸡了，经常有人找上门来，我对小白的看管严格了。每次领它出去，都带着狗链子。有一天，小白不知怎么把狗链子挣开了，跑出去偷鸡吃。等我找到它的时候，它的头上都是血，趴在那里眼睛微闭。我心疼坏了，冲过去把它抱起来，走回家里给它疗伤。父亲用白酒给它清理伤口，它看样子很痛苦，哽叽着忍着疼痛。狗是通人性的，它也知道是在救它，多疼也不咬人。血渍洗干净了，发现它的头上被石头砸出一个洞。父亲用纱布给它缠起来，这个洞在正头顶，它居然没有死。小白逃过一劫，一个月后伤口竟然愈合了。
　　 转过年秋天，我领着小白跟着一群孩子玩。因为玩得太尽兴了，忽略了小白的存在。天黑了，孩子们都各自回家了，我发现小白不见了。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它去哪了呢？我回家取来手电筒，到处找也没找到。
　　 小白丢了，我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三天没有吃饭，把母亲心疼够呛。“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只狗丢就丢吧，饭也得吃啊？”母亲开导我，可我就是吃不下。
　　 半个月以后，同学贾宝齐跑来告诉我，小白找到了，拴在他家邻居的院子里。我俩趁着他家邻居不在家，跳进院里去偷狗。小白看见我，乱蹦乱跳，我哭了，多日不见了。梦里都盼着小白早日回家。我帮它解开绳套，它飞一样跑回了家里。晚上，同学家的邻居就找来了，说狗是它捡的，都养半个多月了，打算把狗要回去。我死死的抱着小白，就是不给！我猜他早就知道狗是我家的，他是从白菜窖里捡到的。同学家邻居看我态度坚决，吵了一会，无奈的回家了。
　　 小白经历了两次变故，乖顺了很多，特别听话。放寒假我和妈妈要去姥姥家串门，此时父亲能走路了，他把毛驴套上了。我说把狗也带着吧，看着它可怜。小白确实很听话，趴在车上也不乱动。到了无梁殿，父母都去买东西，小白坐在车上看车，即使我离开了，它也不跟着。它能听懂人话了，站岗值班特别敬业。别人看见一只大狗坐在车上，都绕着走。没人威胁到它，它是不会哼哼的。我和母亲上了公共汽车，小白着急了，跟在车后面跑了很远。
　　 小学毕业，我考上了重点中学，在学校住宿。每周星期日可以回家一趟，那时候不休礼拜六。到家只住一宿就得赶回学校。
　　 我念小学六年的时候，家里就买了手扶拖拉机，是用两头驴换的。我也学着开，小白就在后面跟着跑。小白学乖了，改掉了吃鸡的毛病。我爸冬天开着手扶拖拉机，去给别人家铡草，打玉米，打高粱挣钱，小白总是跟着。可能跟人接触多了，谁摸都可以了，村里人都很喜欢它。那时候用铡草机给人家铡完草，东家要准备伙食的。铡草也需要好几个人，那活也特别埋汰。不管到了谁家，东家都会先给小白一点好吃的。小白也开始吃上百家饭了，每次我回家见到它，都觉得它特别开心。我知道它为什么不吃鸡了，因为煮熟的食物要比生鸡好吃多了，况且天天也饿不着它。
　　 初一的时候，母亲去世了，我和父亲在一起生活。我也从重点中学转学到附近的中学。为了还清债务，父亲开车挣钱，我就在家养猪。那一年养了六头猪，我天天起早把猪和鸡喂了，才去上学。中午骑着自行车回来，也要烧水，给猪冲食，喂完猪再去上学，为此还经常迟到。校长知道我家的情况特殊，从来不说我。
　　 每次喂猪的时候，小白跟猪一起吃，猪槽子隔着铁门里边一半，外边一半。尽管如此，狗和猪还能打起来，每次获胜的都是小白，因为它还没有抹杀野性。
　　 小白的一生经历了很多，毕竟伴随了我八年，从小学毕业，到初中毕业。我外出打工都念念不忘小白。
　　 有一次小白生病了，情况特别不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吃东西，口吐白沫，奄奄一息了。我可急坏了，我问爸爸怎么办呀？我急忙把大夫叫到家里来。大夫一听是给狗看病，鼻子差点气歪了。“我又不是兽医，我哪会给狗看病啊！”尽管他这么说，还是给开了点人吃的药。我和父亲用筷子把狗嘴撬开，把药灌下去。经过一个漫长的夜，第二天早上，小白奇迹般的活过来了。到了下午，它可以吃东西了，几天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毕业三年了，夏天我跟着村里人去工地打工，冬天也跟着父亲开车挣钱，家里好几台机器。玉米，大豆，高粱都可以脱粒，还有铡草机。
　　 有一天，吃过晚饭，我发现小白没回家，四处寻找。碰到好几个人也在找狗，有目击者说狗都让一个叫王三的人用气枪打死了。村里丢了十多条大狗，我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回家大哭了一场。
　　 这个王三是个地痞，十里八村的人都恨他。后来他失踪了，不知去了哪里？因为民恨大，没有人理会他是否存在。
　　 小白就这样终结了它的一生。在梦里还会出现它的影子，在雪野里奔跑，奔跑，始终也没跑出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