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冬】奶奶为我们编织的梦(散文)
昨夜,雪花舞动着轻盈的脚步,它的深情使沉睡的大地,一夜之间变得白茫茫。一大早,世界温柔静谧,天空显得格外湛蓝清澈,我怎能错过这良辰美景?与其说抓拍是为了捕捉瞬间的美丽,还不如说是为了留下永恒的记忆,飘啊飘,飘在柳条编织的梦里,袅袅然从大观园飘向远方。
一个小脚老太太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她笑眯眯地向我走来,一副慈祥的面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褪色的蓝大襟衬衫,脚踝裹着一层厚厚的黑色裹脚布,走路的时候手总是在前后不停地摆动,只为保持身体的平衡……
奶奶是一位勤俭持家的妇人,我们家的大箩头、小篮子、筐子、簸箕、笊篱、笸箩……谁也想不到它们出自一双布满老茧、粗劣干燥的手。
每年,柳条一发芽,奶奶就喊我们去东河湾,拿上镰刀,挑选粗细均匀,看相好一点的,砍下好多的枝条,回家铺到院子里,晒干,再放到石头槽里浸泡,最后用一块铁板压的直直的。等它们的形体合格后,奶奶搬来小板凳坐在院落里,开始编织。
据说,柳编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早期,原始人就开始制作出不同类型的柳编产品,一直沿用到现代,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生活器具之一。现在,各色柳条编织的篮筐,又进入了工艺品系列。奶奶,就是一个能够编织出结实漂亮柳条篮筐的民间高手。
每次编织前,她首先要打个底座,奶奶说底座像盖房子,根基要打好房子才牢固!她把几根柳条并排分几组再十字交叉,然后在抽拉枝条时松紧均匀,这样才会美观。打好底座,就由下向上编织篮身,这时候要弯到一定弧度,用绳子绑住,编到了一定高度,再找一根弯曲美观的木头插进去,扎牢固了才不容易脱把,否则挎上一篮子土豆,篮把子就抽脱出来了。真可谓:“精工细作见匠心。”编织过程中,奶奶不时地用手指把乌黑的头发掖在耳后,再用衣大襟擦拭额头的汗珠,有条不紊地继续编织,看着自己的作品渐渐完成,至臻完美,奶奶脸上的皱纹也随之渐渐舒展开来……
六月的天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天朗日,转瞬间便乌云密布。雨点歇斯底里敲打门窗,家里的人开始坐卧不安,农田里干活儿的人也都顶着衣服疯了似的往家跑。这时,只有一个人披着雨衣挎着篮子急匆匆地走出家门。其实,村里人都知道,那一定是我的小脚奶奶。
乡亲会问:“姐姐又割兔草去?”奶奶笑着说:“淋过雨的草嫩,兔子吃得香,长得快!”奶奶养的兔子总是比别人家的出笼快,也好卖。
雨越下越大,奶奶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除了养兔子,奶奶还喂养一头大母猪。依奶奶的身体,端一个大木盆,显得极不平衡。尤其母猪生崽后,那种护犊的天性让它对人格外戒备,一不小心,奶奶就被母猪撞个人仰盆翻。奶奶却不恼,连滚带爬起来,轻轻抓起猪食,小心翼翼地放进盆里,就怕粘上泥土,然后再次给猪端去。望着母猪狼吞虎咽的样子,再端祥几个吱吱扭扭的胖猪崽,奶奶的脸上乐开了花!也忘了身上的伤痛。
奶奶还是远近闻名的说事佬,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以助人为快乐。
那时候,家家生活拮据、清苦,奶奶却乐观向上。东家婆媳关系不和,西家遇到困难了是常事。奶奶过去一番话,总会让东家婆媳笑逐颜开,恢复往日的和睦生活;西家的愁云也会随着奶奶的锦囊妙计消失殆尽,渡过难关。
奶奶常常教育我们:“人长天也长,人穷志不穷。”奶奶为了这个家操了一辈子心,当奶奶的身躯越来越瘦小,撑不起这个家的时候,家庭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了父亲身上,奶奶退到幕后,出谋划策拿主意,依旧还是一家的主心骨。
父亲没有辜负奶奶的期望,任劳任怨,勤俭持家,得了好多第一,成了村子里第一位买四轮车的男人,第一个拥有黑白电视的人家,养羊最多的户主,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孝子,还是办大事了小事的行家。
奶奶从来不提倡:“棍棒底下出孝子。”她一直都喊父亲的乳名,处理各种事情以理服人,父亲也始终认为:“百善孝为先。”
随着奶奶的年龄已高,喜欢上了玩抹牌。我每天做完作业,就守在奶奶身边,看她玩牌。奶奶有胃病,但是一玩起来就不痛了。有时候,母亲的饭熟了,父亲只好接替奶奶玩,等奶奶吃完饭,再继续玩。这一切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上一代人传承给下一代的,就是这些骨子里的东西。
记得,一次弟弟和一个男孩玩得吵起来了。弟弟被打了,歪着头抹着眼泪说:“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因为你奶奶和我奶奶是好朋友,所以我就不打你了!”这段话在村子里流传开来,人人都夸弟弟明事理,从此,弟弟也再没挨过那个男孩的打。
我是个女孩子,在奶奶的教诲下,从小守规矩,总是想当那个别人眼里的好人。懂得是与非,善与恶,不趋炎附势,不惹事生非,乖乖地做着不一样的自己。那时,村子里好多孩子都因父母不重视读书的重要性,辍学务农了。我却从来不敢在父母面前提不读书的事,我怕结局像那些同龄人一样。现在回想起来,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从没因病或其他原因耽误过一节课。”
读高三那年,正值秋收季节,一天,突然同村的一个哥哥骑摩托车来到学校,他说奶奶病了。我的父母亲忙农活,没人照顾奶奶,他让我请假回去伺候奶奶几天。
我感到蹊跷,因为家里对我读书特别关注,而且那年要参加高考。疑惑之间,还是相信了哥哥的话。我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面包、山楂糕、还有那个弯曲的褐色豆角(我那时候没吃过,后来才知道叫酸角)、散装的方便面……塞了满满一军用书包。不知为什么,摩托车像接受了使命一样,一路怒吼,像发了疯似地向家疾驰。
当我跳下摩托车,瞬间愣住了。院墙上挂着一沓白麻纸,奶奶的灵柩停放在院子里。我抛下手中的书包,也不知怎么跑过去的,拍着棺材盖(后来父亲和我说,那个是忌讳,不能用手拍),用尽毕生的力气喊着:“奶奶,奶奶……”
可是,奶奶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我的小脚奶奶,走了。
我没有奶奶了。放学的时候,再也看不到坐在炕上望着我笑的人,没人教我和面要三光(面光、盆光、手光),没人给我做酸饭,没人给我讲过去的故事,也没人用一双巧手把柳条编织成美丽的篮筐了……
奶奶逝去时是八月初九,正赶上中秋节,只能在八月十七下葬。记得,八月十五父亲整整哭了一晚上,那是他第一次掉眼泪。他说他没妈了。我抱着父亲,第一次觉得父亲那么孤单无助,没妈的大人也像一根草。从此,我总觉得中秋的月亮不再那么圆、那么亮……
奶奶走了,可她的教诲始终萦绕在我的耳畔。
后来上大学的时候,因为回家和妈妈要钱,看到妈妈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眼圈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两张红色的百元钞票。我接过钞票的刹那间,懂得了我应该去改变自己。从那时起,我每天都是一份稀粥,两个馒头,其实越没有油水,人饿得越慌,但心底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支撑着。就这样坚持着,战胜自己,也超越自己。有个晚上,由于体力不支,我陡然晕了一下,踩空了楼梯,差点酿成大祸。尽管如此,那股劲儿一直激励着我读完大学。那就是奶奶的那句话:“人穷志不穷。”
弟弟和我一样尊敬奶奶,他没读完高中就开始四处奔波闯荡世界,他一个人在外漂泊,从来报喜不报忧。他视野开阔,工作勤勉,更懂得感恩遇见,得到老板的赏识。有一年,他回家时拉回来一车寒羊,让父母饲养,也给父母增添了成就感。后来,他拥有了自己的公司,抛开物质的东西,他更快乐。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实现了心中的梦想。这都源于小时候形成的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还有奶奶带大的一个外孙,从跑三轮车开始,脸被冬天凛冽的朔风吹得黑紫,一双皲裂的手用力的摇着摇把,从来都是笑眯眯地对待每一个顾客,捎东西从不嫌麻烦也不收一分钱。终于,他的善良赢得了一家公司老板的信赖,最后自己也当上了老板,虽然苦过累过,终以诚信赢得人生。
二〇一八年,对于我来说,那是最为煎熬也最为感动的一年。两位亲人因病都需要手术。当时费用比较高,单位领导听到这个消息后,语重心长地找我谈了一次话,并让同事两次带话给我,准备以单位的名义为我集资。我真的很感动,感恩遇见这些同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温暖的手,让我不惧寒冷,不怕困难。但是,我婉言谢绝了领导和同事的好意。因为,我想起了“人穷志不穷”那句话。
那个冬天,真的很温煦。“人长天也长”,当你撒下善良的种子,不经意间,你会收获丰硕的果实。但是,我不能以道德绑架别人,那会使我纠结一辈子。在你最困难时,别人能给你拥抱,那就是幸运和力量,也是最大的支持和激励,这就足够了。我很欣慰,手术都很成功。
太阳渐渐露出笑脸,映照白雪覆盖的田野。雪里寻梅,固然是一种美好的情趣。然而,我的目光却不在梅花上。可谓:雪里寻梅诗意浓,风中觅柳情独钟。
古人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远处,一簇簇红色的柳条蓦然跳入我的眼帘。柳条上面悬浮的雪球格外耀眼,像《红楼梦》大观园里的一群丫头嬉戏,她们穿着红色的裘皮大衣镶着白绒绒的狐毛领子穿梭往来,吟诗赋词,好生快活。我仿佛看见,中间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太,在一片红云簇拥中前行,其乐融融!
阳光下,柳条更加翘挺红艳,我的心也一下子通透明亮起来。仔细端详,柳条坚韧地挺立在雪地上,在寒风中不仅不屈不挠,而且婀娜多姿。那纤细而柔顺的姿态,难道不是在延续“奶奶”恒久的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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