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灵魂归来去(小说)
一
多健康的一个人,可别人说,“你有病”,渐渐地,他真病了,终于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那些粗鲁的人竟然用白布条把他捆绑在一张冰冷的铁床上。
现在好了,他回来了,他终于从那间可怕的白房子窗口逃出来了……
这是在哪儿?
他疑惑地把手伸向路灯,看着来回穿过灯柱的手掌,又睥睨一下没有影子的地面,神智开始恍惚,意识开始飘忽不定,脑海中一份记忆浮现……
他依稀记得家的方向。
动作轻捷而诡异地向家的地方游走而去。
到了小区门口,他在想怎么才能躲过门卫的盘查,他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准确地说,他需要隐匿自己。可是,两个保安却对他视若无睹。为什么?难道他们看不到我?竟没有一点儿惊讶?他疑惑地向自己发问。
他始终记得楼下草坪边的那棵丁香树正对着他家窗户,他诡异地摸索到那棵树下。
嘴唇蠕动着喃喃自语:“我要回家,我可以回家了。”他狂喜着,身体轻轻地升腾起,向家的窗口飘去。
“这里是家吗?为什么这般陌生?”他回头看看窗外的丁香树,就是每天看见它的那个位置,他没记错。
屋里弥漫着尘土味,还掺杂着难以形容的怪味儿,有些呛鼻。此刻他除了激动,更多的是有些陌生感。他想,也许过一会儿,这种陌生感就会消失,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重温,重新认识这个家,或者说是重新找回自己对家的感觉。
先坐在沙发上定定神,等妻子回来,等女儿回来,一见面,那久别重逢的笑声,或者哭泣声,瞬间就能找回家的感觉。这时又一股奇怪的气味袭来,是那种肉类腐烂的恶臭涌灌鼻窦。
二
哪里来的臭味呢?这让他困惑:“难道妻子没有发现,女儿也没闻到?”她们都是有结癖的人,回家闻到如此作呕的味道,她们肯定会警觉地尖叫起来。现在,得想法找到这臭味儿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他连忙去卫生间冲一下马桶。难道在我离开家的时候,她们也出了远门?她们一直计划着要去北戴河玩。她们埋怨他的无能。妻子要买几万块钱的貂皮大衣,名牌包包。女儿要上重点学校,要买几万块钱的钢琴。
妻子埋怨房子太小,埋怨车太廉价。他没有能力调动小舅子的工作,岳母更不高兴。金钱名利,他一样也占不上,这让他气馁,也感到很憋屈。
他返身进卧室,他想从卧室开始排查。他拉开左边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盒珍珠粉,几张保湿面膜,他认得出,这是妻子曾经用过的。有好几次,她也给他贴了,他们像两个白脸无常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闲聊着,但很温馨。右边柜子里,他看到了一瓶未打开的法国香水,看起来很高档的那种,还有一部男人用的剃须刀,都是他所陌生的牌子。他看了,就有些心虚,但又不敢多想。
合上抽屉,他起身打开了衣柜的门。衣柜里散发出熟悉的薰衣草的气味,这让他感到亲切,他真想把头埋进这衣服里,多闻一会儿。妻子衣柜里有那么多的衣服,春夏秋冬的,长的大衣,短的套装、各式面料的裙子,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美好记忆。他再打开自己的衣柜竟然空荡荡的,曾经也有那么多的衣服都到哪里去了呢?只有一套男式的睡衣,看样子是新买的,还挂着商标。“难道,这是妻子为我准备的?”他这样一想,真想立刻就换上这套新睡衣。
可他又想将房子收拾好洗了澡再换衣服,彻底地摆掉身上这一身的晦气。
三
还是没有找到腐烂的东西。
转过身又来到书房,这间小书房可以说是他的私人空间。他可以在这里抽烟,发呆,甚至哭泣。书桌上有几本哲思期刊,整齐地摆在电脑旁。他突然想,能安静地坐在书桌前读喜欢的书该多好。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安逸时光,多么奢侈啊!
书桌上方的窗台上,一盆君子兰,盆土板结,早已花落叶枯。他难过地慢慢走过去,闻了闻花盆,并没有腐臭味。他转身退了一步,趴在地上查看桌下,几只鞋盒已落满灰尘,一只盒子里是传呼机,小灵通,以及耳机、充电器……这让他想起了那些逝去的岁月。记得恋爱的那阵儿,他的腰间别着传呼机,他多么喜欢听到嘀嘀嘀的声响,那是恋人发来的讯息。
可是,曾几何时这样美妙的感觉开始消退,沉重的压迫感接踵而至,使他无法呼吸。
另一只盒子里是女儿的小玩具,布娃娃,魔方,还有拼图板。他眼前浮现女儿专注地摆弄玩具时那可爱的样子。
女儿,想起女儿他迅速起身穿过玄关,进了女儿的卧室,女儿的卧室还是那么温馨漂亮。粉色的墙纸,粉色的窗帘。靠窗是多层书架,书架上有那么多画册。有女儿最喜欢的《格林童话》《熊出没》《拇指姑娘》,还有不少漫画之类彩绘本。曾经无数个夜晚,月光轻柔地照进来,他坐在床边给女儿读童话,讲故事……打开女儿的衣柜,也有好多的衣服,每拿起一件衣服,他都能想起女儿穿上它的样子,过去的样子,现在的样子,将来的样子。他把头探进衣柜里细心地闻着,衣柜里只有淡淡的清香。他转身再看女儿的小床,床上堆着许多玩具,天线宝宝、喜羊年、七个小矮人,还有拖着长裙的白雪公主,它们一个个似乎向他诧异地笑着。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觉得它们在笑自己的傻,也觉得它们是在嘲笑他这个爸爸无能。女儿一直吵着要一架钢琴,可他这个爸爸一直没能满足女儿的这个要求,他惭愧地不敢抬头。他想女儿了,在那个白房子里他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她的女儿囡囡,我的囡囡……此刻他真想抱起女儿的小被子,想找到把女儿抱在怀里的那种幸福感,可他还是没有洗澡换衣服,他知道女儿跟她妈妈一样很爱干净,他怕弄脏了女儿的小被子。布娃娃们惊奇地瞅着他,它们大约觉得他的行为是不可理解的,神色那么认真,那么专注,眼神焦急却又那么飘忽不定,手脚漫不经心却又那么诡异。
他想起女儿喜欢吃零食,该不会是没吃完的零食放坏了吧?他仔检查了书桌抽屉,可什么也没有找到。
四
他想,也许问题出在厨房,于是,转身进了厨房。
打开冰箱,空空荡荡的,保鲜栏里只有几个鸡蛋,他拿起一个摇了摇,咣咣当当地响,显然是坏了,他又递到鼻子上闻了闻,不臭。
接着,他又在壁柜里查找,发现有一包豆子,红豆,白芸豆,绿豆,黑豆,黄豆,五颜六色,还有玉米、燕麦、薏米仁……他知道这是早餐打豆浆的,他看了看剩下的这些豆子都干了,好像很久没动过了。他又拉开抽油烟机上面的橱柜,里面有一袋纷丝,几袋辣粉,还有胡椒粉。他知道妻子爱吃辣。他又拉开燃气灶下的橱柜,看到了许多双筷子和碗碟,其中有一把银勺子,那是他专门给女儿买的。橱柜里还有一个刀具架,锅铲、漏勺,还有烧得发黑的烧锅,其中有一把锰钢刀,上面已然锈迹斑斑。他记得有一次他下班回家实在是太累了,可他还得做饭,因为妻子从不做饭更不洗碗的,他气得想用刀砍了自己的手,心想如果自己做不了饭,成了残疾人,妻子会不会因此学着做顿饭吃呢?后来,他又想到妻子也许会因此离他而去,扑进别人的怀抱。那一段时间,关于妻于外遇的传言很多。他一气之下,刀就砍在了大理石台面上,刀刃崩了一个大豁口。想到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多么的狭隘,忍耐的“忍”字拆解开来读,不就是心上插一刀嘛。
他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心想也许妻子与女儿很快就回来了,他要赶在她们回来之前,一定要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明亮起来。
五
该从哪儿开始收拾呢?还是客厅吧,他想等会儿妻子和女儿一进门就能感觉到家里干干净净,该多开心。
于是他又返回客厅,客厅里有两组沙发,一组四座,横头一组两座。四座前是茶几,茶几前方是电视柜,电视柜有三个抽屉,电视柜右边是一个花架子,上面的绿萝也已枯死了。左边是一个角柜,角柜上有一个鱼缸,缸里是浑黄的水,一条鱼也没有了。这让他想起过去,那些红色小金鱼在鱼缸里快活地游来游去。他们约亲朋好友在家里涮火锅,打牌,下棋,看电视,嗑瓜子闲聊。很多时候,他一个人睡在沙发上,会将一场电影或球赛看到深夜。
他小心地推开沙发,地板上积了许多的尘絮,地上有一把犀牛角制的梳子,是他去云南出差回来给妻子买的。
记得妻子看到这把精致的小梳子时,开心地扑进他怀里的可人情景,盈盈一握娇妻酥手,这样美妙的感觉已成往事。
一块橡皮,一枚五角硬币,几粒瓜子,还有几张扑克牌。他看了看沙发下的这些东西,想顺手把它们捡起来,犹豫了一下放弃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萎枯的浮尘飘在空中,也许需要一场雨会让空气、让他的心情也湿润起来。
他起身随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他和妻子结婚相册,还有他与同学、朋友的影集,每一张都让他想到了一个幸福的瞬间。他翻了几页,开始悲伤了起来,过去的,是多么美好的岁月,那时候自己是那样年轻,妻子是那样温柔可人,朋友是那么真诚可亲,生活是那么美好,世界是那么让人迷恋……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六
他觉得好累,坐回墙角沙发上,顺手拉开角柜的抽屉里面有打火机、线圈、发圈、胶布、针线、蜡烛,还有个相框,是妻子娘家的全家福。相片上的岳父前几年胃癌晚期医治无效离世了,妻子依在她爸爸肩上笑得很甜。小舅子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那时候应该是在读高中吧。他边上是岳母,这几年为给她儿子调动工作的事儿,丈母娘可没少训斥他。突然相框里丈母娘一双尖刀一样眼睛凉飕飕放着冷气,瞳孔漫漫地无限放大,向他逼过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耳边响起令他毛骨悚然的斥责声:“没用的……你去死吧……”“啪”,他把相框丢进去,赶紧关了抽屉,内心掠过一道闪电般的惊惧。
死,他从来没有惧怕过。有时候,他觉得死亡真是一个美妙的事情,大脑里一片空白,内心里一片空寂,没有烦恼与优愁,没有恐惧与危险,没有欺骗与谎言,没有伤口与疼痛,没有压抑与桎梏。没有被“抛弃”的苦涩,也没有“放手”的哀伤。
可是,难舍是亲情啊!
所有房间都没找出腐烂的东西,他不确定是哪里疏漏了。
于是他再次去了卫生间,打开洗衣机,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拧开了水龙头,打开了热水器,还顺手又摁了一下马桶,做了一连串的动作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这时他听到有钥匙转动房门锁孔的声音,是妻子回来了吗?
他心里猛然一抖,那种肌肉与神经被挤压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念头,想躲在门后看看妻子,他想给妻子一个惊喜。沉重的防盗门“咔嚓”一声被打开,妻子进了门,他没有想到,妻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一个他不认识的老男人,他突然有些紧张,也有些愤怒。
“他真的死了?”男人问。
“嗯!”妻子回答。“跳窗了,等人发现时,身上长满了蛆!腐烂的面目都看不清了。”
“自杀的?”妻说:“医生说他这种病,只能是这样的结果。”很失望,也很平静的语气。
“这下你也解脱了,这房子你打算怎么办?”
“要卖掉吗?”“再等等吧!”听得出妻子有些不舍,又有些无奈,更多的则是疲惫,他不知道,这些他不在的日子妻子经历了什么。那男人问:“你女儿呢?找到了吗?”
女儿?女儿怎么了?他胸口热血上涌,我的囡囡怎么了?
后面的妻子的话,隐隐约约,一句都没有听清,他从门缝里看到,那男人急切地把妻子抱起来,走向卧室,妻子有些不情愿地挣扎着。此时他血液贲张,来不及喊叫一声,他觉得还有另一个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并愤怒地吼出了声,但他看不到这个人。转念又觉得这话好像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来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知道他的喉咙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
“我要去找我的女儿,我要找我的囡囡……”一到路上他急切地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甚至想飞起来,可是他发现,曾经矫健的双腿,再也没有力气奔跑了,他努力地向前,自己的步履渐渐变得蹒跚了起来,背也在一点一点地下驼下去,头上的黑发已经雪浪一样变白了。眼前的与身后的,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了。所有都被尘埃淹没了。他心里头塞满了一种难言的寂灭感。他的身体深处正裂开一个豁口,一缕青烟从他身体慢慢抽离飘了出去,飘向了巅峰的空白……
“一个健康的人,可别人说,你有病,渐渐地,他真病了”,诏示着人言可畏,人言甚至可以杀人!
“终于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从这句话里,似乎能闻到冷酷的世界里暗藏着的凶手的味道、冤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