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120吗？我儿子……”
　　 “是的，请慢点说。患者什么情况？”
　　 “我儿子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打电话的是李云鹏的母亲纪彩霞，她双手颤抖，大脑嗡嗡作响，心怦怦直跳，天仿佛要塌了。
　　 电话那头，追问了患者的地址等信息，仓促回复：“好，我们马上到。”电话那头先挂断了，不停地发出“嘟嘟嘟”的声音，纪彩霞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早早起床，忙完家务已经七点半了，发现儿子还睡着，便敲他的房门，没反应，感觉不对劲。以往儿子都会“哼哼”两声，一看时间，便飞速起床，几分钟便搞定洗漱之事，随即拿着母亲早已买好的早点匆匆上班去，边走边吃。今天实在反常，足足敲了三四分钟，也没个应声，于是她按一下门把手使劲一推，全然不动，竟然反锁了。一种不祥之感猛地袭来，纪彩霞喊来丈夫，夫妻俩合力撞开了儿子的房门。
　　 李云鹏的脸色苍白，床头放着一瓶安瓶药，盖子已经打开，里面是空的。手机就放在枕头旁边，冷冰冰的，她轻轻地划开儿子的手机，微信对话框里有一条信息没有发出去，显示“请添加对方为好友”，母亲浏览了一下儿子的聊天记录，原来……
　　 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爸妈，我走了，没有了娟儿，我活得好累……
　　 打完120电话，纪彩霞趴在儿子的床头痛哭流涕，她发现儿子额头肿了一个大包，用手轻轻掰开儿子的眼皮，目光无神，如同死人。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儿子没了，她也不想活了。
　　 儿子就是纪彩霞的心头肉，从小到大，她会把儿子所有的事安排得妥妥贴贴的，就连现在儿子都参加工作三年了，房间每天还是她收拾的。有一次，纪彩霞因工作需要出差一周，回家后推开儿子的房门惊呆了！儿子仿佛永远不知道打开窗户，房间里散发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方便面的盒子已经填满了垃圾桶，“溢”到地板上，汤洒一地，留下“斑驳”的印迹。臭袜子东一只，西一只，拖鞋南一只，北一只；被子高高隆起，露出一个出口，俨然一个狗洞，眼前仿佛浮现了主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手机充电器的电线永远不会从墙上拔下来；书橱里的旧书多年未翻，此时又徒增一层浮灰，用手指轻轻一抹，指头立刻变黑。
　　 纪彩霞每次推门进来，儿子先是一惊，然后继续玩手机游戏，眼睛盯着屏幕不再转移，上面的虚拟人物打斗非常激烈，偶尔还能听到“砰砰砰”的打斗声。李云鹏的手指头灵活得如在穿花绕蝶一般。这时候的手机电池板肯定是滚烫的。纪彩霞看了一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整理好房间，买来早点便不再打扰儿子。这是周末，不用上班，就随他去玩吧。儿子小时候只是不做家务活，其它方面都还好，自从上大学以后就迷上手机游戏，如今不能自拔。纪彩霞也劝过几次，儿子以“再啰嗦就跳楼”相威胁，她也只好作罢。
　　 纪彩霞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从小把他惯出来的。可是她这么一个儿子，不惯他还能惯谁？万一……当然不能让他受半点委屈，受半点伤害。李云鹏从小就经不起批评与挫折，如今报应果然来了。
　　 “滴呜……滴呜……”救护车终于来了，纪彩霞擦擦眼泪，站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鹏鹏，你要挺住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是不会放过那个小骚货的……我儿子哪一点配不上她！”
　　 床上的李云鹏依然一脸死相。
　　 “嗵，嗵，嗵……”丈夫已经打开门，医生进来了，简单处理了一下，然后在家人的帮助下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他真重，长期缺少运动，让他的体重很快就飙升到200斤。
　　 “医生，我儿子没事吧？”
　　 “现在不好说。”
　　 “他为什么想不开？”随行的护士好奇地问道。
　　 “都是那个小妖精惹的祸。”纪彩霞边哭边骂，“我打电话给她，现在都打不通了。一个小骚货，准是又找野汉子去了，要不是她，我儿子也不会……”
　　 救护车上纪彩霞情绪失控，医生让她冷静下来，不要影响儿子，她这才闭上嘴巴，但喉咙仍能憋出啜泣声。
　　 到了市立医院急诊科，刘主任决定马上对李云鹏进行洗胃。
　　 “要快！时间就是生命！”刘主任强调。
　　 家属出去，医护人员齐上阵，首先将一根管子伸进病人的胃里，然后灌水，再吸水，如此循环，达到稀释药物的作用。
　　 纪彩霞和家人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护士终于通知她可以进去看看，因为她的儿子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纪彩霞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快速走进手术室等待区，儿子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护士推了出来，他的面色依然难看，不过总算有了一丝血色。她双手合在一起，微闭双眼，口中嘟囔着，感谢上天的庇佑。
　　 “已经没事了，休息几天就可以了。马上就会醒来，不过他身体还非常虚弱，家属要片刻不离，防止再度想不开。”
　　 “嗯嗯嗯。”纪彩霞头不停地点着，只要儿子活着叫她干什么都愿意，哪怕是让她马上去死都行。
　　 纪彩霞寸步不离地守在李云鹏身边，双手紧紧地握着儿子没有吊水的那只手，掏出了全部的心里话：“儿啊，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从小不让你干一点儿活，什么事都依着你，这可能是害了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对你就是狠不下心，谁叫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呢。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以后什么事我还依着你……”
　　 “李云鹏家属去护士站办入院手续。这里没关系，由我在这里替你看一会儿。”护士小吴冲着32床的家属说。
　　 母亲离开后，李云鹏手脚微微一动，紧接着嘴巴嘟囔着：“不要走，娟儿……我会改……”
　　
　　 二
　　 昨天晚上，娟儿打电话给他，被他不耐烦地掐掉了，发微信信息不回。为什么不回？因为他在打手机游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果冲关成功，装备就可以升级，这种感觉丝毫不亚于现实生活中的升职加薪。
　　 “以后不用找我了，你和你的游戏为伴，跟它结婚好了。咱们分手吧。”娟儿太了解她的男朋友了。
　　 这是最严厉的警告。李云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忙停下了游戏，向她保证不再痴迷游戏，毒誓已经不知道发过多少次，有用吗？
　　 娟儿知道，一玩游戏，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会忘记。每天深夜，他的游戏账号仍然在线。他确实是这样的人，有一次她亲眼所见，凌晨一点，娟儿经过他家，看到他在二楼上倚窗打游戏，那背影，那笑声，那灯光，在百无聊赖的夜里都显得非常清晰。
　　 如今，他已经无药可救了，娟儿对他彻底失望了，苦口婆心地劝过好多次，没有一丝的作用。娟儿一度怀疑只有将他塞回娘胎重造一回，方有可能改掉那个臭毛病。她不想把终身幸福托付给这样不靠谱的男人。她的思绪很乱，下这种决心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毕竟他们相爱过，毕竟之前他为她受过重伤。
　　 她将时间一下子拉到高三那年，那时他们是同班同学，李云鹏虽说有点公子哥脾气，在学校连教室的地都不会打扫，但是毕竟学习成绩不赖，与娟儿是前后位的关系，所以他们经常一起讨论题目，一起上晚自习，一起下晚自习。有一天，上完晚自习，隔壁班有几个同学在校外鬼混后翻墙而入，其中一个领头的喝得醉醺醺的，拦住了娟儿的去路，并伸出手去摸她的小脸蛋。娟儿又羞又气，伸手扇了那家伙一巴掌。惹怒了几个人，他们准备要凌辱娟儿，情急之下李云鹏冲上前去用身体护着她，结果自己被他们打成了重伤。
　　 为此，纪彩霞在学校闹腾了好一阵子，最终打人的几个学生被学校开除了。
　　 高三毕业以后，俩人分别考入了省内不同的重点大学，李云鹏读的是师范专业，娟儿读的是行政管理。大学毕业，娟儿参加公务员考试，层层考核通过，当了一名基层公务员。李云鹏，大学四年迷上游戏，没学到什么知识，好在当小学老师用不了什么高深的知识。他急了，利用高中的文学功底，在家闭关修炼了一年，参加教师招聘考试，终于一击中的，当了一名小学语文老师。工作以后，老毛病又犯了，一有空就拿起手机来玩游戏，办公室的桌子上混乱不堪，作业本、水杯等杂物总是塞得满满的。懂事的学生经常主动帮着整理，有时同事们都看不下去了，便说他几句。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娟儿好不容易才将李云鹏约了出来。他们走在桃花盛开的小河边。娟儿想起过去两人相处的美好时光，不禁吟诗一首，想听他说说感受，哪知他一句没有听进去，竟拖在后面悄悄地打着游戏。
　　 娟儿发火了，摔了他的手机，屏幕摔破了。那是三年前俩人第一次吵嘴，之后矛盾不断升级，昨天晚上娟儿忍无可忍，终于提出分手。俩人在信息里越吵越激烈，语言上互相伤害，脆弱的情感之柱轰然倒塌，娟儿一怒之下删除了他的微信号，俩人形同仇敌，水火不容。他打电话过去，电话也被屏蔽了，娟儿已经不想见到他了。
　　 其实他爱游戏，也爱娟儿，当失去娟儿的时候，他脑海中一片茫然，娟儿才是她的全部，游戏、手机只是他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如此无情地对待他。他越想心越痛，用头撞过墙，可是很疼，即使能撞死也会很难看。他突然想到前天替奶奶凭医生处方买的一瓶安眠药还在抽屉里，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最体面，也最舒适。
　　 “娟儿你不要走，我会改的，求求你！”李云鹏突然抓住了一个女人的手，这双手一样细腻柔滑，很像他的娟儿的。
　　 “你醒啦？”小吴微笑着说，“你干嘛想不通呢？你父母好担心你哟。”
　　 “这是哪里？我……哦。”李云鹏嗫嚅着，睁开眼睛，头有种要爆炸的感觉，缓缓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床头的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本书虽然没有看过，但是书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不怕困难，勇往直前的精神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为追求理想而不断努力奋斗。
　　 “请问，这是谁的书？”
　　 “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孩从屋里离开过。”小吴说。
　　 “她是不是长得高高的，瘦瘦的，皮肤很白？”
　　 “不好意思，我没太注意，从背影上看是有点高。”
　　 这时候纪彩霞来了，小吴打声招呼便走了。
　　 “儿啊，你真傻……哎……”母亲禁不住扑到床上搂着儿子的头，边哭边亲，“再也不要做傻事了，好吗？”
　　 “妈，她来了。你快去外面找找。”
　　 “谁？”
　　 “娟儿。”
　　 “那个死丫头啊！以前害得我儿受重伤，现在害得我儿差点……见到她我咬死她。”
　　 “妈，我不准你这么说娟儿。快扶我起来，我要看书。”
　　 纪彩霞很无奈，因为儿子的话她不敢不听，扶着李云鹏坐起来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她在心里仍旧狠狠地骂那个小骚货。
　　 “这本书就是她送给我的。很好看，你去忙吧。”
　　 纪彩霞坐在旁边不知所措，这时候父亲李国正送来一碗稀饭。纪彩霞用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李云鹏习惯性地张开大嘴，受之如饴。病房里其他病人及家属都抿着嘴偷偷地笑。
　　 “妈，我自己来。”
　　 “不，你身体还很虚弱。”
　　 “我说过了我自己来，我不是小孩子了。”李云鹏有点生气了。纪彩霞马上将碗与勺子递了过去。可是他手上有书，于是摇起病床的食板，将碗放上去。
　　 李云鹏渐渐地忘记了吃饭，注意力全集中在书上。
　　 在医院的几天里，他一有空就看这本书，经常看得泪流满面，还用笔在书中做了圈画，他背熟了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经典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他恨自己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恨自己辜负了娟儿……
　　 身体恢复得不错，其实第三天就能回家，只是母亲不放心，让他多待了两天。这几天始终没有见到娟儿的影子。
　　
　　 三
　　 一回到那个熟悉的家，李云鹏不知不觉又拿起了手机，游戏的打斗声仿佛又在向他召唤，吞药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这个房间变得阴森恐怖。
　　 “妈，我不想睡这个房间，我想换房间。”
　　 “好啊，那你睡我和你爸的房间，我们搬过来。”
　　 当晚，李云鹏就换到了母亲的房间，可是一躺下，拿起手机，心里又痒痒的，一种玩游戏的冲动再次袭来。他想起保尔的那几句名言，想想娟儿的泪水，就自惭形秽，将自己的手往床沿上使劲地敲打，直到打出血丝疼极了才肯缩回去。他在想：那本书到底是不是娟儿送来的，如果是的，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或发个信息来问一下呢？如果是她送的，为什么还屏蔽我的电话呢？要不，等明儿我去见她——不，我没脸见她。我还没有改掉这个臭毛病。唉，哪怕这本书不是她送的，这个人也是我的亲人或朋友，送得好，书中的主人公就是我学习的榜样。
　　 李云鹏想着，想着，忽然打开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亲爱的朋友们，我将休息一段时间，如有急事找我，请拨打固定电话……
　　 发完，便将手机使劲地往地板上一砸，可能力气不大，或是地板有弹性，手机蹦跶几下，竟完好无损。平时吧，磕一下，碰一下就坏了，要花几百块维修，今天想它坏，它却坏了。难道上天不给他改错的机会吗？于是他从家里工具箱里翻出锤子使劲地敲打，终于将它敲得稀巴烂。看着被自己敲碎的手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懂得了生命的意义，即使娟儿不再回头，他也不会轻生了。娟儿与他分手，他要与手机游戏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