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济南地区的陌生号码连打了四次，我以为是骚扰电话，终于在第五次响起时，不耐烦地接听了。
　　 一个虚弱的女人声音问我是不是赵伟，我说是啊，你是谁，找我有啥事？
　　 她说终于联系上你了，我是颜如玉啊，请你赶紧来我家一趟，再有一两天我就死了，你要不来，我死不瞑目。
　　 我扑哧笑了，老同学可别开玩笑了，才多大年纪就想归天，闹着玩呢吧。
　　 她急了，谁和你开玩笑啦，我肝癌晚期，顶多再活三五天，我就想死在你面前，给你留个念想，你不是还有一样东西在我手上嘛。
　　 想起那个隐藏了二十年的秘密，我真是五味杂陈，立马回答她，好吧，我现在就动身回去。
　　 我只能和正在店里忙着卖货的妻子撒谎，说老家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得了癌症快要死了，我必须回家看看，等给他办完了丧事才能回来。
　　 妻子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女人，嘱咐我开车小心，安全第一。我说你放心吧，然后开着奥迪驶向了德州至济南的高速公路。
　　 我的老家百脉湖，是个垂柳依依、碧水荡漾的风景区，自古就是出美女的圣地。在我看来，只要见了百脉湖的美女，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是扯蛋。
　　 颜如玉就是百脉湖边土生土长的一级美女，她的家在镇政府斜对面。当我跟着她儿子走进她的卧房时，一下子惊呆了。
　　 那个美丽泼辣人见人爱的颜如玉，竟然活成了一朵枯萎的花，像一具木乃伊躺在床上。
　　 她刚要努力挣着身子起来，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凄楚地说，老同学，你咋病成这样了？吴志呢？他怎么没陪着你？
　　
　　 二
　　 我的初中三年，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颜如玉是中下游，但这并不影响她在班里的地位，因为她太美了。
　　 她的容貌的确配得上她的名字，不仅在我们学校是校花，我敢说在整个百脉湖镇，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那样纯美秀气的女孩子。尤其是她的眼睛，只要见过的，都会终生难忘。
　　 正是这双倾国倾城的眼睛，让我少年怀春，在初三快要毕业的时候，写了一封海誓山盟的情书，偷偷放进了她的书包里，一连几天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宣判。
　　 很多次，当我的目光偶尔和她相遇，她正忽闪着纯净如水的眸子审视我，吓得我赶紧躲开。我那颗少年的心扑通乱跳，后悔冒冒失失向她表白。
　　 一个星期后，她突然拿着一把铅笔刀，把我堵在了一条没人居住的胡同里，我哆嗦着问，你想咋地？
　　 她一脸严肃，赵伟你好大的胆子，小小年纪就想搞恋爱，你就不怕我举报你是小流氓吗？
　　 我战战兢兢，都怪你长得太美了，书上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是君子，不是流氓。
　　 她却爽朗地笑了，像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一样，倒背着手围着我转了三圈，上上下下审视我一遍。然后，用小刀指点着我，你个赵伟啊，现在还小，一定要把所有精力用在学习上，等你大学毕了业才能谈恋爱嘛。
　　 我说我一定考上大学，到那时能追求你吗？她说当然可以，我看好你。
　　 正是这句话，让我暗暗发誓，这一生非她不娶。然而，命运之神并不会按照个人的意志来安排你的未来。
　　 我顺利考上高中，她自然是名落孙山。
　　 我在八十里地开外的高中拼命苦读，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按当时老师们的说法，我是很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学的。
　　 可是快到毕业考试时，突然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颜如玉结婚生孩子了！
　　 十七八岁啊，怎么可能呢？我不相信，我要亲眼见到才甘心！我疯狂地跑着回家，却在路上被汽车撞了，留下了终生的残疾，左腿成了瘸子。
　　
　　 三
　　 耽误了考大学，心灰意冷的我没有心思再去复考，常常拐着一条腿在镇子上溜达，终于发现了颜如玉。
　　 原来，她的婆家在镇政府斜对面开着一家照相馆，她的很多照片都被当做样品镶嵌在门外的大镜框里，姿态动人胜过明星。
　　 怕被她发现，我躲在远处的拐角里，等待着她的出现。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看到了成为美少妇的她，抱着孩子玩耍。我痛苦难禁，如万箭穿心。
　　 如果我就此死心，远走高飞去开辟新的天地，肯定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伤心事了。唉，也许那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一场缘分。
　　 鬼使神差般的，我毅然决定要在这条街上开一家百货超市。既然今生不能成为同床共枕的夫妻，能在一条街上生活，也可解相思之苦。
　　 开业的那天，我故意多放了几箱冲天炮，震耳欲聋的响声引来很多看热闹的人，我暗暗期望颜如玉也能听到。
　　 果不其然，就在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入座要喝酒时，颜如玉和丈夫衣着光鲜地来了。她们送来一幅“财源滚滚”的大壁画，还有一个大大的红包。
　　 我喜出望外，激动万分地邀请她们入座。她给我介绍了丈夫吴志，那人身材高大，乍看一表人才，细看眼神猥琐。
　　 吴志和我寒暄握手后，找了个有美女的邻座，拿起酒杯先喝了一大口，接着开始搭讪美女。
　　 颜如玉就像到了自己家，反客为主，帮我招呼客人，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送走了客人，吴志已经烂醉如泥，四仰八叉躺在货架后面的床上鼾声如雷。
　　 我和颜如玉开始了分别后的第一次谈话。
　　
　　 四
　　 当她知道，我一直暗恋着她，为了她在高中拼命苦读；当她知道，我的腿就是因为着急回来看她而出的车祸；当她知道，因为她的结婚我万念俱灰；当她知道，我来镇上开店也是为了能常看到她，她竟然感动得泪流满面，俏丽的面容如梨花带雨。
　　 她情不自禁地碰一下我的手，泪光盈盈地注视着我说，赵伟，没想到你对我这样痴情，可惜我已经结婚，不能再给你任何许诺，只希望你好好做生意，找一个好老婆。
　　 当我问起她的婚姻时，她连连叹气，告诉我她的遭遇。
　　 原来，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初中毕业后，父亲患脑溢血死了，只能跟着唯一的姐姐生活。
　　 姐姐家也很穷，她只能打工挣钱。姐姐就给她介绍了这个照相馆的工作。
　　 馆主正是姐姐妯娌的娘家爹，有这一层亲戚关系，所以她就高高兴兴来这里上班了。
　　 她很喜欢照相，竟然迷恋上了这个工作，立志要好好攒钱，将来也开一家自己的照相馆。
　　 馆主的儿子吴志比她大八岁，是个游手好闲的酒色之徒，结交了很多狐朋狗友，常常混迹于百脉湖的大小酒店，玩小姐泡寡妇，花钱如流水。
　　 颜如玉非常讨厌他，尽量躲着他，可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兽性勃发的吴志把她摁在宿舍的床上强暴了。
　　 她哭过闹过寻过短见，差点报警，吓得吴志一家人跪地求饶，又用金钱收买姐姐从中撮合。
　　 姐姐苦口婆心劝她，与其撕破脸皮丢人现眼，不如顺水推舟嫁给吴志，既保全了名声也成就了婚姻。
　　 她思前想后做出了决定，只要照相馆改在她的名下，她就答应这门婚事。
　　 吴志一家忙不迭地答应了，就这样，她成了这个照相馆的主人。
　　 听完了她的诉说，我也是感慨万端，担心地问，吴志对你好吗？你真心爱他吗？
　　 她无奈地摇头说，他只得到了我的身，永远得不到我的心。
　　 我俩互相凝视，静默了很长时间。我颤声说，颜如玉，你是我的初恋，我永远爱你。
　　 她动情地直视着我，感叹道，赵伟，只要两情相悦，又岂在朝朝暮暮，咱俩既然不能做夫妻，就做一对肝胆相照的知心朋友吧。
　　 我痛苦地说行，被她强拉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然而我心中只想和她结婚，白头到老。
　　
　　 五
　　 男人就是这样贱，美人已成他人妇，却还是心心念念。
　　 我每天都盼望她能来我店里买东西，哪怕我白送，只要能和她四目相对，我愿足矣。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独自在大街上徘徊，思念着她的音容笑貌，慢慢靠近她的照相馆，以为这样就能感受到她的气息。然而，当我想到，她正在和那个强奸犯同床共枕鱼水之欢时，莫名的嫉妒和愤恨如熊熊烈火在胸中燃烧。有时候，我真想弄一捆雷管，炸掉这该死的照相馆。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一个雨水哗哗的深夜，等来了她的敲门声。我以为她是来买东西的，就拉亮了超市的灯，没想到她丢掉雨伞关好门后又把灯拉灭了。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正在我惊讶之际，她竟然准确无误地扑到我身上，脸伏在我肩膀上啜泣起来。
　　 我赶紧问她怎么了。她说赵伟，你真的爱我吗？我说当然。她说，你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吗？我说愿意！她说，那好，咱俩现在就上床，干他个天翻地覆。
　　 我扳住她的头摇晃，你疯了。她说，我没疯，清醒着呢，我就是要报复他，给他戴绿帽子，让他当大王八。
　　 我感到事态严重，把她强按在床沿上，拧亮台灯，让她千万镇定，不要做傻事。
　　 她说，我做的傻事还少吗？辛辛苦苦为了这个家，到头来是个空架子，只是表面的富有。
　　 听她叙述，我才知道，由于吴志吃喝嫖赌越来越厉害，家里的存款都已经还债了。而就在前两天，吴志为了翻本，偷偷把照相馆做了抵押，参与了一起十个人的赌局，结果又输了。
　　 对方威逼，三天内不给照相馆，就给现金五万，逾期不给，就让颜如玉卖身抵债，干一次两百。
　　 我说，你为啥不报警呢？她说，你可不知道，那些人心狠手辣，手眼通天，根本整不过他们，不如用钱了结。
　　 我批评她，你这样做，啥时候是个头啊！我知道你不够登记年龄，你们还不是合法夫妻，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逃之夭夭，另寻幸福的婚姻。
　　 她忽地站起来，气哼哼地说，你让我丢掉事业吗？你让我抛弃孩子吗？我做不到！既然你不愿帮我，我只能去卖身了！
　　
　　 六
　　 我赶紧拦住颜如玉，着急地说，我一个残疾人，怎么帮你？
　　 她说，你可别装了，当我不知道呢，你出车祸时，不是得了二十万赔偿金吗？你的超市投资顶多五万，手中应该还剩十五万。
　　 我无言以对，这是事实，可我迟疑不决。
　　 她冷冷地逼视着我，说赵伟你是怨恨我没有嫁给你，不肯帮我是吗？那好我现在就和你睡觉，今后只要你想要，我随时都可以满足你。说着，她迅速脱光外衣，仰躺在床上。
　　 也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一直到多年以后，我还纳闷当时的一幕。面对痴恋的美女，看着她馨香诱人的身体，我竟然没有丝毫欲望。
　　 我把她衣服捡起，像呵护小妹妹一样给她穿上，一边责备着，颜如玉，我不是嫖客，你也不是妓女，我答应帮你，但你一定要管好自己的丈夫走正道，不然你会痛苦终生的。
　　 当我把一张五万元的银行卡递到她手里时，她搂住我说，我的心永远是你的。
　　 那晚之后，一直没见到她的影子。正值年底了，我的生意也特别忙，没有闲心打听她的消息。心想，反正她的心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等到第二年的春暖花开，还是没见到她出现在大街上，我的心开始烦乱。因为我鄙视吴志，所以从不主动上她家去。
　　 夏花烂漫时节，百脉湖举行每年一次的物资交流大会，我也要了个摊位卖货。就在我中午低头吃饭时，有人敲了一下我的头。
　　 原来是吴志正诡异地看着我笑，我刚要搭话，他指着已经走远的颜如玉，说你看看，我老婆又要给我生二胎了，你有这本事吗？
　　 远望着颜如玉挪动着怀孕的身子，一瘸一拐地郁郁独行，我愣了。
　　
　　 七
　　 彻夜难眠，思前想后，我终于看清了现实，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的一片真情并没有换来颜如玉的两情相悦。
　　 备胎！这两个字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我只不过是她的备胎，我和她的情永远没有结果。
　　 痛定思痛，我决定彻底离开这片伤心地，远走高飞。不等天亮，我就贴好了“吉店转让”。
　　 我得感谢自己的杀伐决断，正是因此，才来到德州的商品批发城创业，也找到一位美丽贤惠的好妻子。如今我儿女双全，事业有成，享尽天伦之乐。
　　 然而世事沧桑，没想到曾经的初恋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颜如玉把儿子支出去，断断续续向我讲述了过往的生活。
　　 照相馆保住以后，吴志老实了一段时间，对颜如玉言听计从，日子祥和起来。全家人都劝她们生个二胎，她以为生个二胎后吴志会变得更好，所以很快就怀孕了。
　　 没想到年底的时候，吴志忍不住出去嫖娼，被警察逮住罚了一万。颜如玉和他大打出手，丧心病狂的吴志用菜刀砍伤了她的脚筋，从此成了瘸子。
　　 吴志一喝了酒就挥舞着菜刀大骂，说颜如玉你他妈肯定和那个小瘸子搞过破鞋，要不然他能痛痛快快借给你五万吗？老子早晚有一天割掉他的大鸡巴喂狗，让他绝后。
　　 因此，颜如玉不敢再和我交往，只能远远地躲着我，暗暗祷告上苍，期望我平安无事。得知我远走高飞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八
　　 二胎生出来后就死了，她们的日子依然是鸡飞狗跳。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吴志在百脉湖中心的酒店里喝得大醉，骑摩托回家时掉进湖里淹死了。
　　 本来可以过上舒心平静的日子了吧？没想到自己得了晚期肝癌。她想临死前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于是派儿子到我村子里打听到我的手机号。
　　 临死之前还能见上一面，我俩百感交集。她恳请我，每到中秋节夜深人静时，千万不要忘了仰望明月和她做心的交流。她说，她本来是月宫里的仙女，留恋人间，却错投了吴志，让我不要怪她。
　　 她忍着肝痛，费尽全力从枕头下拿出一张银行卡让我接着，告诉我，这五万块钱，她偷偷攒了二十年，终于可以还清了。
　　 我泪水涟涟频频点头，我怎能不答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这是她留给人间最后的奢望了。
　　 我把她额前的乱发理顺，动情地说，老同学，我从来没怪过你，我一直相信咱们的约定：只要两情相悦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的两行热泪滚滚而下，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