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聋老爹(散文)
一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雪花漫天飞舞,似烟非烟,似雾非雾,地上一会儿全白了,夜空被雪映得如同白昼。奶奶让我去小店里催父亲快点回家,一路上通红的小脸迎着这些“败鳞残甲”似的雪花,冰凉冰凉的;脚踩着这些“碎琼乱玉”,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哼……哼……”
我路过生产队的破瓦屋边,突然听到有人痛苦的哼声,环视一周,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现,低头一看——一个雪堆上露着一点黑色,它挡住了我的去路。
“哼……”这声音再次出现,我侧耳倾听。
哦,原来是从眼前的雪堆里发出来的。一个人,蓬乱的头发从“雪堆”里冒出了一点儿,还没有完全被雪覆盖,嘴巴处的雪融化了。我连忙刨去他身上的雪,一个老人的轮廓渐渐地呈现出来。他上身穿着一件破棉袄,下身只穿着一条单薄的秋裤,脸像死树皮做的,两条腿已经冻僵,全身哆嗦哆嗦,乱蓬蓬的头发上雪渐渐地融化了一点儿,花白的胡须一抖一抖的,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件事发生在我十四岁那年,当时我还在读小学六年级,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心中不免有点紧张。我相信老人不是坏人,可是我实在背不动他——就是背得动,又能往哪儿背呢?背到我们家?父亲会不会骂我,甚至打我?不背,就这样一走了之,他必死无疑,心又何安?
他的生命似乎来到了尽头,似乎只要我一松手,他便会掉进万丈深渊,一个鲜活而脆弱的生命就此陨落。我的心在颤抖,我到底该怎么办?
“老爷爷,你家在哪儿?我让我爸送你回家好不好?”我鼓起勇气大声地喊着,生怕他听不见。
他只是不停地哼着,很显然已经无力再回答我的问题。我大声地呼喊着,希望有人能听到,可是这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大风、大雪吞没了。我转身想走,看着可怜的老人,又于心不忍,从旁边的草垛里抽一些干稻草铺在队屋的屋檐下,然后吃力地将老人拖到稻草上,再多拉一些稻草给他盖上。我觉得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竟与他柔和的目光相遇,我内心瞬间一颤,他的眼睛里仿佛漾出了一丝感激之情。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一个拾荒老人,一个雪夜,他的家人在哪里?他不会不会……我不敢往下想,低着头继续往前走,雪花迷糊了我的双眼,脚底下仍旧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到了父亲的小店里,父亲让我帮着收拾东西,我几次想说老人的事,可是又不敢说,回去的时候走的是大路,所以没有遇到老人,到家时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奶奶把我骂了一顿,埋怨我为什么不早说。她告诉我们当初她是靠要饭带着孩子们才活下来的,人不能没有良心。奶奶说的没错,以前她确实带着大伯和爸爸在江南的深山里要过饭。如果没有那些好心人的帮助,我们这一家子就不会有今天其乐融融的生活。
于是我跟父亲一路小跑来队屋的檐下,雪打在稻草上,变得很厚了,已经听不到他当初的哼哼之声。我心里紧张极了,他莫不是已经死了?他的鬼魂会不会来找我算账?奶奶会不会骂我,甚至打我?一种内疚感牢牢地绑住了我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良心在受到道德的谴责。
“还有气自息,快给他穿上棉裤。”父亲摸摸老人的鼻孔,然后在我的配合下开始给老人穿棉裤。这条棉裤是奶奶新做的,准备过年给哥哥穿的。老人的腿早已僵硬,真的很难做穿衣动作,我们又不敢太用力,好不容易才穿上去。父亲背着老人踩着厚厚的积雪上,艰难地往家赶,我跟在后面用手扶着老人,生怕他从父亲的背上掉下来。这是在弥补先前的怯懦,我恨自己为什么那么胆小,老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会非常内疚的。
回到家,奶奶把挤在火桶边取暖的孙子、孙女统统赶走,将老人抬了进去,仿佛婴儿坐在摇篮里一般,大小正好合适。过了好一会儿,老人终于有了知觉,嘴角开始抽搐,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们问他话,他指了指嘴巴,摆摆手。原来是个哑巴,不过耳朵好像能听懂我们说什么。以前应该可以说话,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眼睛慈祥而湿润,感激地看着我们。奶奶端来一大碗红薯稀饭,他端着碗拿起筷子便吃起来,烫得喉咙上下不停地抖动着,眨了眨眼睛,接着吃,很快就吃完了。他看看奶奶,奶奶又给他盛了一大碗,又忍着滚烫带来的疼痛快速地吃完了。奶奶问他还吃不吃,他摇摇头,不过舌头仍在不停地舔着碗底。我知道,他是不忍心再吃了,要是放开肚皮吃,我估计一锅的红薯稀饭他都能吃完,他兴许是好几天没饭了吧。
这一晚,我们家每个人只吃了一小碗红薯稀饭,尤其是我根本没有吃饱。
第二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阳光无比耀眼,老人从我们家的一张旧床铺上慢慢地爬起来,指了指外面的天空,表示要走了。突然他朝着奶奶跪下,被奶奶扶了起来,依然用那种柔和、湿润的眼睛看着我们。
奶奶说:“你不能走,走会冻死的,就在我们家柴房里待下来吧。”
老人也别无去处,于是就在我们家柴房住下了。自从有了他,奶奶每天要多煮点饭。不过待的时间并不长,雪化了,他便出去要饭,回来要把米还给我们家,奶奶打趣地说:“你这百家米,我们吃不惯。”
他明白,我明白,我们全家人都明白,奶奶这是不想要他辛苦讨来的大米——即使真觉得不好吃,养鸡总可以吧。
想来想去,父亲决定给他在屋后搭一个小棚子,并借给他一个小铁锅和几副碗筷。这样他过得也自在一些,免得拘束。
二
这老人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大伙儿都不知道他的来历。所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大家干脆叫他“聋老爹”。聋老爹身体谈不上硬朗,也还不错,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但是背一个三四十斤的米袋子能走一天到晚。原来头发蓬乱得像疯子一样,现在我们一有空就用剪刀给他理发,他也从来不计较美不美,只要剪短了就行。他的头发往往被我们剪得坑坑洼洼的,有人见了笑掉大牙,有人见了笑得直不起腰。
我们家小店在乡镇府旁边,离家有四五里路,卖的是日常农具、种子、农药等,生意越来越不好。父亲只好把它关了,将房子退还给李大爷家。我们也渐渐地长大了,父亲把别人家不种的田地承包起来(因为外出打工的人增多),多种了七八亩水稻田。每年一到双抢季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暑假两个月基本没有休息过,总是浸在水田里,割完了这块稻田,那块又来了。插秧也是一样的,一个暑假下来,脚底板被水泡得发白、脱皮。
累归累,我们家也收获满满,稻子多得装不下,不再担心粮食不够吃,想怎么吃都可以。
有一天,我们全家正在稻田里打稻,突然一声炸雷,紧接着大风骤起,乌云翻滚,天空顿时像涂上了锅烟灰。
“完了,我们家稻床上还晒着稻子。这下全被水冲走了。”父亲望着天失望地说,“老大老二快点回去收稻子。”
于是我和哥哥向家的方向跑去。这里是圩田,离家有四五里路,我们快要到家时,一场瓢泼大雨直接浇下来,把我和哥哥淋得像个落汤鸡。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会儿就形成了“小溪”哗哗地流向屋前不远处的池塘。
我突然发现屋前的稻床上,上午晒的稻子全不见了。难道是被人偷了?不可能,如今谁家还会穷到这个份上?或是被水冲走了?更不可能,因为冲不了那么彻底。我走近一看,正屋旁边的柴房里堆了几蛇皮袋的稻子,聋老爹就坐在旁边,喘着粗气,脸上红通通的。
“聋老爹,是你帮我们收的稻子吗?”哥哥问。
他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我和哥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继续问,他指了指隔壁的潮家。
“是你们一起收的吗?”我问,他点点头。
我们兄弟俩非常激动,抱着他使劲地摇,仿佛快要把他骨头给摇散了。
后来,我才知道是他一个人在稻床上艰难地收稻子,邻居家潮婶看着不忍心,便帮了一把,其实事情主要还是他做的。
聋老爹除了这件事,还经常帮我们家收拾院子、堆草垛,甚至摘棉花。奶奶总是不让他做,时间久了我们也不跟他见外了。只要他能做的,他都要去做。后来,我们拆了他的小锅灶,跟我们一起吃饭,俨然成了一家人。农忙时他帮我们做点轻活,农闲时他又出去要饭。
三
有一天,奶奶过八十大寿,亲戚朋友们都来了,这一天家里非常热闹,客人特别多,聋老爹却不见了,我们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原来他去田里干活了,我找到他问他是不是不好意思留在家里,他点点头。我估计他也有八十多岁了。因为他来我们家也有七八年了。
“我们也为你准备了一个大生日蛋糕。”我笑着对他说。
他努努嘴,突然像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家里出来要饭,有一天看着电视台报安徽全椒的天气预报,他异常激动,我们估计他家在那里。他的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曾打算送他回家,他拼命地摇头,然后一行热泪涌了出来,估计他有一段伤心的往事,留在这里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我的心头不禁一酸,仿佛眼前受苦受难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牵着他回到了家中,这时客人们已经坐上酒席,父亲宣布酒席开始,大家开始吃起来,相互敬酒。聋老爹跟着奶奶坐一桌,他低着头不好意思吃菜,有几次想下席,被父亲给拦住了。
亲戚们了解情况的,都很尊重他,也有不理解的投来鄙夷的目光。
“今天这个生日,我是和聋老爹一起过的。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更是一个勤劳的人,善良的人。来,我们一起为他干一杯!”
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意思是:你爷爷走得早,你奶奶是不是看上他了?
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奶奶对别人都很好,特别是那些可怜的人。奶奶做事全凭良心,从不在乎别人的议论。
酒席之后,在场所有的人分享了两个大蛋糕。这是聋老爹最开心的一天,他的眼睛都笑出了花,还是那慈祥,那么深情。
这也许是聋老爹一生当中别人为他过的唯一一次生日。
半年之后,他走了。记得那天,他仍坚持要死在柴房里,不想给我们家带来晦气。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肚子突然疼厉害,马上就不行了。在弥留之际,他的眼睛深情地盯着我和奶奶,他不会说话,但是我能猜得到:他是要感激我们全家对他的救命之恩,这种恩情恐怕只有来生再报了。
他的眼光突然转移到自己的右手上,然后一动不动。原来右边的口袋里揣着一个布袋子,里面好像装着什么东西,软鼓囊囊的。
我们一接过袋子,他便断了气,打开一看,全是几分的硬币和一些毛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