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怀念冬雪(散文)
一
每至冬天,我就会等来一首“冬雪”的歌。母亲喜欢哼着自编的“雪儿”歌,歌词儿大约是说,一年之中最悠闲的就是雪,最浪漫的还是雪,好喜欢雪悠悠地落,悄悄地融。
冬雪,就是冬天的雪。我母亲喜欢叫作“冬雪”,她说,就像自己有个女儿,母亲好贪心,有我这个儿子,没有女儿,就把冬天的雪唤作了女儿。
记得,小时候,好像一逢立冬,特别是到了小雪的节气,雪花就来了,母亲曾羞涩地说,要是有个姑娘就叫“冬雪”。
有雪的冬季,那些雪,在我们胶东半岛叫法也特别。天气预报叫什么零星小雪、小雪、中雪、大雪、暴雪、特大暴雪,且以雪的厚度来计算,实在少了可爱的情调。母亲是这样称呼的:清雪花子飘到家,稍大的就叫“雪打窝子”,再大的就叫“飘鹅毛”,更大的叫“堵住门”。
我读高中是在公社驻地,距家六里路,母亲最不喜欢我们放寒假,总说铺着那么“雪亮”的大路,也不踏个脚印,怪可惜。其实,母亲是嫌我放假胡闹,她管不住我。“雪亮”是形容眼睛的,母亲就拿来形容道路,跟她辩驳,她会生气。我们村四周是山岚,出村的路,都是山与山间蜿蜒的曲径,冬风有时从路上匍匐经过,露出一条褐色的脊梁或者臂膀,那些雪被吹到坑洼处,仿佛是一堆堆雪白的蘑菇,童话的世界就是这样,甚至我很喜欢一脚不慎掉进那些“雪打窝子”。下雪了,早晨出门,母亲总是提着我的裤脚看,袜子是不是系在棉裤腿上。棉线袜子的上部是粗布做的袜筒,没有什么弹力,所以母亲用一条布带系住。母亲的意思是,和雪去玩吧,别钻进裤腿就可以。我是独生子,平常没人和我玩,母亲最懂我孤独,于是鼓励我,雪也就成了我最喜欢的玩伴,雪,柔软了我的情怀。现在想想,一个母亲能够懂得关心孩子的心路成长的,实在少见。
母亲跟我说踏雪的事,还说过一个比喻,就像一个人夜晚喝酒,也要觉得有意思,可以跟一盏灯碰杯,唠叨说话……
这是母亲克服孤独的经验,她传授于我,寓教于乐,点燃了我心中的一盏灯,不再孤独,不再寂寞。我觉得自己的性格上的某些向软的变化,是来自母亲的言传身教。
小学五年级时,母亲对我的作文突然关心起来,凑近我的作业本,看了题目“冬雪”两个字,瞧瞧我冥思苦想的样子,看着外面刚刚停下的雪,轻声说道,那雪啊,就是天上的云,跑在雪上,就是踏着云在行走……多么诗意的,母亲居然可以吟出如诗的意境,我要母亲慢点,奋笔疾书。她似乎受到我的鼓励,眸子发亮,坐正了,说出她心中的“雪”——
那是老天撒向人间的盐巴,母亲以后腌咸菜就用不着颠颠地往供销社跑;天上掉不了小馅饼,可会撒着白白的面粉,明年大丰收,母亲为儿烙白面的大大的饼;那是母亲养的鸡鸭的羽毛飘落下来,落完了,鸡鸭就开始下蛋了,卖了钱给儿买笔啊本啊;那是洁白的蝴蝶,轻飘飘地飞来,是要采母亲石条上的栀子花的香,儿,母亲给不给它哦?那是天上的七仙女看上了我的儿,弄断了颈上的珍珠项链,珍珠都掉了下来,为儿娶上一房好媳妇儿,娶个媳妇叫“冬雪”……我堵住母亲的嘴,多么让人羞煞的话啊!
母亲用生活的梦想来解读眼前的雪花,表达着她在艰难日子里仍未泯灭的希望。这是一种热爱生活的教育,真的,从此,我看母亲的眼光都变了,一想到“娶媳妇”的话,脸就一阵火辣辣飞红,急忙捂住脸降温。和母亲有了羞涩,看到母亲总觉得自己长大了,不能再撒娇了,一个人长大,似乎在一瞬间,用不着漫长的启蒙。
母爱是最深刻的教育资源,不要嫌母亲没有读过什么书,她的内心深处有一本书名叫“深爱”的大书。
二
那时,胶东半岛的雪,可以成为一道冰清玉洁的风景,因工业化的发展,保护环境意识的淡漠,这些年,似乎把应时而来的雪赶跑了。我常常对着窗户发呆,如果母亲问我雪怎么这么少?我怎么回答她呢?我为难了,语无伦次地说,美丽的母亲走了,美丽的冬雪也走了……那时的雪是原生态的,是用不着期待的,银装素裹,是冬的样子,是可以任人遐想,任人纵怀。我尤其喜欢被雪压住一夜两夜,雪又突然被太阳抱走后的山野味道,似乎那些被秋收落下的残瓜残果,都释放出香,可捡起来一看,软软的,带着苦涩,舍不得丢掉,拿回家喂猪,猪拱一拱,失望地看着我,不食,我还谩骂过猪:有吃的就不错了,还挑剔,有啥子资格!
皑皑的雪景,将村落包裹在纯洁的玉色里,到处都是搽了粉的样子,要不是冬雪寒冷碰不得,我真想弯腰抱抱可爱的雪。不管是雪停了还是正在下,都不耽误我们赏雪。小河息声了,围上了白色的围巾;河岸的柳,静谧得就像一个生气的姑娘,再也不活泼地摇摆它的发辫,枝丫上擎满了雪团,就像插在头上的银簪花。那些灰色的芦苇,正与漫天的雪花跳舞,想投去一块石头,可石头被冻住,风袭来,将雪吹进领子里,哇凉哇凉的,我们说这是冬雪惩罚我们的不规矩。天择物德啊,很多东西在冬雪里无法展现生机,但可以将静美的一面展现出来。严寒不能吞噬,雪藏而不能消弭,默契地与冬雪作伴,我理解了什么叫“空灵”,无言地相遇,静静地看着。不必赞美,也不用惊惶。最美的空灵情调,原来是如此!
母亲说,冬雪是一床被衾,小麦喜欢钻进雪下取暖。我怎么也无法理解小麦为何在寒冷里可以取暖。跟着母亲,将沟壑里的积雪铲出来,抬到自家的自留地菜园里,曾经在菜园里堆起一个雪人,把母亲的围巾解下来,系住雪人的脖颈,不让母亲解下,母亲发怒了,只一眼,我就觉得闯下了天大的祸。受到委屈的我,哭了,母亲搂在怀里,一手接住雪花,喊着“冬雪快来看看我儿的熊样”,我破涕为笑。
母亲最喜欢看树上的雪。她嘴里说出很多诗意的词,什么“雪上树”,来年家家富;看看“雪打枝”,还怕燕儿来得迟?母亲的意思是,燕儿是冬雪唤来的。唠叨的这些话,说不出什么事理逻辑,但充满了期待,似乎雪可以唤来很多。听了母亲的关于冬雪的话,我动不动就在冬天去憧憬春天,畅想未来,似乎冬季才是最适合寄存梦想的季节。
一夜间,冬雪爬到了各家的屋顶,推门看看,老街一溜房屋都披上了银装,变成了格林童话,太阳出来了,屋顶的雪经不住就开始融化了,屋檐下挂上了长长的玲珑剔透的胡子,那是冰凌,是我们孩子的最爱。找一根竹竿,哗啦啦一敲,全都落下。也将房檐的草揪下来,房主喝住我们,我们想跑,又被唤回,等待着惩罚。原来房主进屋搬来梯子,帮我们摘下冰凌,我们在下面吃得咯嘣咯嘣响,他在梯子上一个劲地问“够不够”……
三
有一年冬雪下了差不多三尺深,成为我最美的记忆。老屋旁边是一处破旧低矮的草房,是土改分割时分给七四叔的,一直是存放杂草和破烂的屋子,那年,七四叔收拾好,将屋子改造成豆腐坊,谁家磨豆腐就进去,方便邻居。我和母亲起早磨豆腐,外面下着鹅毛大雪,不知不觉到了中午,门无法推开,大雪封住了屋门,我拿出小男子汉的劲儿,用肩膀去撞门,纹丝不动,我坐在地上哭了,母亲说,等太阳出来救我们吧。
我爬到窗户上盼望着太阳出来救我们,在厚厚的皑皑的冬雪里打开了一条路,是七四叔持锨铲雪,朝着被封的豆腐坊而来。他腿瘸,平时走路拄拐,可铲雪很利落,嘴里呼出了白气,就像是太阳融化冬雪那样,我看得哭了,告诉母亲“太阳来了”。
老家老街的邻居,一向都要好,冬雪来临的日子,谁家也不愿意落后,若是夜雪纷飞,第二天早晨,鸡鸣时分,早就有人会把老街的积雪清理干净。我的母亲总是找不到机会,他很失落,似乎不能扫雪,担心会被邻居边缘化,她有时候念念叨叨,我感觉她很惶恐。我们家没有劳动力,每年欠生产队上的债务,有几年,债务被免去,是吃了救济。母亲曾经拿着卖鸡蛋的两块钱,表达一下还债的心愿,被会计“数落”哭了,理由是母亲为难了会计,无法下账。省吃俭用的她居然花钱买来从生产队晒场上退下来的二手扫帚,一块钱买一把。冬夜下雪了,母亲很兴奋。她起大早推门扫雪,一条老街从东至西百米,她早就开出一条路,等邻居起来看到,她早就躲在街门后面看,她不想让邻居表扬她,她说,都是邻居干得多,已经理亏了,人家表扬,就像在脸上刮痕一样难受。
四
昨天,胶东半岛飘来今冬的第一片雪花。
一片,一簇,如虫儿,似杨絮,缓缓降下,似乎不肯落地,踯躅于空中,徜徉于目前。我看到几个年轻女孩仰首在路灯昏晕的光线下数着雪片儿,激动地跳跃起来想抓住雪花。在我这样大年纪的人心中,雪花不再是眼前的风景了,而是我们的精神药片,从包装里哗啦啦倒出;是灵魂的抹布,再次飞跃心头拭去尘埃;是我的晶莹的乡愁,将曾经的岁月一次次唤回。
我站在窗前,屋内的暖气扑到了窗玻璃上,将窗外的雪花瞬间融化。冬雪的记忆,还是被雪花唤起了。很多冬雪里的往事,就像风吹书页一样,哗啦啦地翻动着,低唱着缠绵的雪花诗。
母亲和我一起在院子的石条上,堆一个叫“冬雪”的姑娘雪人,红红的春联纸做了嘴唇,只是不能说话。
母亲将干净的雪捧来,聚成堆,将从酸菜缸里捞出的酸菜,用雪冻起来,冻成冰碴子酸菜,只因我的叔叔喜欢吃这一口。
将院子扫出一片空地,撒上点儿金黄的饼子渣儿,母亲说,那些家雀儿怪可怜的,也不知好天气的时候准备点吃的。
白色的冬季,没有鸟语花香,但心中不能没有快乐色彩的演奏。母亲正月里早就用高粱秸秆插好了一个灯笼,缝纫一些红布条缀上,等雪飘来时,将灯笼挂在树杈上,没有光亮,只有红色和白色的交织。母亲说,她做的是报春花,用不着点什么蜡烛。真的是,世界不管多么寒冷,心中那团火,燃烧就有多么旺盛。
冬季里,下雪的日子,最幸福的是可以坐在热炕头上,母亲做着针线活,我从窗棂看着冬雪飘荡,还想伸手捉一朵雪花,放在母亲的眼前,让她用飞针串起来……
窗外,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沸沸扬扬,无声地扑向行人的面孔,不要赶走,来一场邂逅和亲吻吧。我走出家门,融入这场初雪。
玉一般的纯洁,就像母亲在冬雪里的笑;如银一样的白,就像母亲发髻后的簪子;烟一样的轻盈,仿佛令我看到了老屋飘出了盈香的炊烟;似柳条一样的柔,我好像看到了母亲的手,在冬雪里向我摇摆……
冬雪害羞了,我抒情的时候,她却停了。留下了我的惆怅,留下了我的怀念。
记住了母亲形容老屋院子里的雪的句子:看看啊,儿子,是谁把一块方方正正的白手绢飘到了我们的院子……
我羞涩地唤一声,来吧,冬雪妹子。妹子轻盈而来,我吻你于唇边,妹子融我心底。
2020年12月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