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到了半夜一点，翠霞还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出神。“唉！”她翻了个身，床板咯吱咯吱一阵响。
　　 赵林醒了，翻个身，咕噜一句：“半夜三更的，你还让人睡不让人睡？”
　　 “老公，你说，你说，”翠霞翻过身，拽着赵林的胳膊问，“儿子要上不了三中可怎么办？”
　　 “谁说上不了三中了？你就爱胡思乱想。睡觉，睡觉！”说完，赵林抽出胳膊，拉上被子，闭上了眼睛。
　　 “我心里不踏实，睡不着。”翠霞幽幽地说，也翻身躺下了
　　 “想那么多干什么？”赵林打个哈欠说，“太困了，明早我还上班呢。”说完翻过身，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
　　 翠霞倒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屋里，又想起小升初前，邵老师说过的话：“模拟了几次，赵望超成绩都不理想，不升反而还降了。”
　　 翠霞当时听完，脸色发白，心沉到了谷底。然后，她低着头走出教室，骑上电动车上了马路。她眼望前方，全然不顾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从身旁驶过。将车子开到最大马力，风驰电掣般地向前驶去。她憋了一肚子的火，也不知往哪发，只是在心里说，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可一踏进家门，见望超在写作业，她的气就消了一半。下周就要考试了，先放他一马。
　　 考完试那天，望超一进家门，翠霞就问他考得怎么样？望超把书包往桌儿上一扔，吸着鼻子说：“还行。”然后伸手要过手机，走进他房间玩游戏去了。
　　 第二天，望超估了520分。翠霞迫不及待地跑去问邵老师。邵老师说参考往年，这分数很难进三中。
　　 翠霞一听就急了，进不了三中，这几年不是白费了吗？她急乎乎地回到家，又逼着望超估分。望超十分不情愿地又估了一次，是530分。翠霞叹口气，她认为还是没戏，感觉这几年的付出真要白费了。
　　
　　 二
　　 六年前，望超六岁，到了上学年龄。
　　 翠霞对赵林说：“要想让儿子将来有出息，能上大学，就要从现在抓起。”
　　 “怎么抓啊？”赵林一脸茫然地问。
　　 “第一步先上实验二小，再上市三中，就有希望了。老公，你知道吗？”翠霞一把抓住赵林的胳膊，两眼发光，望着窗外说，“三中是重点中学，初中高中都有，每年高考升学率百分之九十五。一旦进去了，就等于进了保险箱。”
　　 “噢，那可真不错，就让咱儿子上实验二小。不过老婆，实验二小在哪呢？”
　　 “在南郊呢。”
　　 “咱们住在北边，要从北到南横穿市区，儿子怎么去学校呢？”赵林摇晃着翠霞，觉得她在做梦。
　　 “我来接送！”
　　 “你不上班了？”
　　 “为了儿子，我决定停薪留职。”
　　 “你，你，你没发烧吧？”赵林瞪着大眼珠子，伸手去摸翠霞的前额。
　　 翠霞拿开赵林的手说：“你想想，咱们是不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赵林点点头。
　　 “你再拼也是工人，我再能干也是服务员。绝不能让儿子步咱们的后尘，一定要让他上大学，拿高工资，过好日子。”
　　 赵林又点点头。他认为老婆说的对，绝不能让儿子像自己一样。每天穿着油腻的工装，戴着平镜，挽着裤腿，穿一双翘脚儿的皮鞋，弓着背摇车床，火星、油星四处飞溅，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油污，脏兮兮的。上班一站就是四个小时，到了下班，腿硬得打不过弯儿，腰也直不起来了。中午休息会儿，下午再站四小时，有时候还要加班。才几年功夫，背驼了不说，头发也变得稀疏，才三十岁，就像个中年油腻大叔。想到这儿，他说：“老婆，为了儿子，就按你说的办吧。”
　　 望超跨学区上学，要交三万元择校费。孩子奶奶听说了，拿来一万元。翠霞说什么都不要，她知道二老退休金不到四千块钱，要生活，还要吃药。老两口为省钱，常年不买衣服，从来不下馆子，买菜都是扒堆儿的。哪忍心啊！老人却说：“拿上吧，为了孩子，咱们一起使劲。”
　　 九月一日开始，每天早上六点，翠霞准时来到儿子床边，弯下腰，柔声地说：“宝贝起床了！”
　　 望超也不睁眼哼唧一声，翻个身又睡了。翠霞叹口气，又站会儿，才弯腰将儿子拽起来说：“超超是学生了，不能睡懒觉啊！”说着，急忙给他穿衣裤，穿鞋子，连鞋带也系好，才把他抱下床，给他洗脸吃饭。半小时后，望超揉着眼睛，就被翠霞拉着去了公交站。一到车上，望超就趴在翠霞怀里睡了。
　　 开学第三周，老师把翠霞叫到学校说：“赵望超今天上课打瞌睡，险些栽倒，他晚上不睡觉吗？”翠霞心里一惊，脸变得煞白，赶紧摇头说没有。可她明白，望超是因为起得太早，中午又不能睡觉，晚上还要写完作业才能睡觉，是缺觉造成的。唉！这种熬法，别说六七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也扛不住啊！
　　 那天晚上，翠霞对赵林说儿子上课打瞌睡，险些栽倒的事。赵林一听就急了：“我说路远你不听，现在怎么办？”
　　 翠霞说：“别急，你别急，我都想好了。把咱现在住的两室一厅租出去，在学校附近租上一间房屋，这样价格基本持平。就是你上班远点，如果加班太晚，你就住在妈妈家。”
　　 赵林看着翠霞，像不认识她一样，他才发现老婆这么能折腾。要租房，还要搬家，一想这些他头都大了。可是他也没办法，为了儿子能进三中，能上大学，也只好由着她折腾。
　　
　　 三
　　 一晃五年过去了，望超在班里的成绩一直平平。那晚都十点半了，小屋里还亮着灯光。望超写作业，翠霞看报纸，赵林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了。望超写着写着，停下笔抬头问翠霞：“妈妈，我要考好了，你给什么奖励？”
　　 翠霞拿开报纸，露出脸说：“语文算术95分以上，你要什么都行。”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望超兴奋地搓搓手，伸出小拇指，勾住翠霞的手指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不许变！”
　　 翠霞抽出手指，摸着儿子的头说：“考好了，妈就给你买。”
　　 可分数一下来，两个人都傻眼了，语文94，算术95。
　　 望超望着翠霞说：“差1分怎么办？”翠霞说：“那也没戏。”望超哇地一声哭了。翠霞不理他，系上围裙，进厨房做饭去了。
　　 翠霞做好了饭菜，端到餐桌上说：“吃饭了！”望超一动不动，垂着头杵在桌边。翠霞低下头问他，“怎么，没考好还有理了？”
　　 望超嘴一瘪就哭了，拽着翠霞的手说：“妈妈，就差1分，你就给我买吧！下回，下回，我多考1分，给你补上行不行？”
　　 翠霞抽出手说：“你先吃饭，吃完饭再说。”望超还是不动，也不吭声。翠霞不理他了，自己坐下先吃饭。吃完，她又去洗碗、收拾灶台。
　　 等她从厨房出来，饭菜还摆在桌上，望超还在那儿站着。翠霞问他：“你要绝食吗？”望超一动不动，也不吭声。“爱吃不吃。”翠霞说完，扭身去躺在了床上，等她睡醒起来，望超还在那儿站着。
　　 翠霞急忙爬起来，走过去摸着儿子的头问：“臭小子，你不饿吗？”
　　 “妈妈，给我买双李宁旅游鞋吧？同学们都穿名牌，我的鞋又破又寒酸。”
　　 翠霞一听，火腾地一下上了头，大声说：“没怎么地呢，你还讲究上了！你能和人家比吗？有本事考第一啊！”她指着望超的头，手指一点一点的，唾沫星子乱飞。她也知道，儿子的同学家都有钱，穿的是名牌，吃的是高档，还有小汽车接送。儿子脚上的鞋还是过年买的，才五十块。可一双李宁鞋，要三百多块，对人家来说，不算什么，可赵林要撅起屁股，摇两天摇把才能挣来啊。前几天，报暑假补课，才花了四千五，还没缓过劲来呢。这口子一旦开了，往后还能收得住吗？可儿子穿得太寒酸，也让人瞧不起啊！她仿佛看见，望超的同学撇着嘴，对他指指点点。她有点心疼了。
　　 “望超，妈给你买！”
　　 “真的？”
　　 “嗯！”
　　 望超破涕而笑，大喊一声：“太好了！”接着又说，“妈妈我饿了！”
　　 第二天，翠霞瞒着赵林，给望超买了一双李宁牌旅游鞋，花了三百一。
　　
　　 四
　　 为了望超小升初，光补课就花了一万多，还是这种结果，这可让人怎么办啊？翠霞愁得一夜没睡。
　　 一个月后，分数出来，望超考了524分，三中最低录取分数线是535分，差了11分。翠霞就跑到三中去问，招生老师说：“别说少11分，少1分都不行。”
　　 “交钱行吗？”
　　 那老师扬起胖胖的脸，哼一声说：“交钱？看谁敢收你的钱？”
　　 翠霞听罢，头脑轰地一声，身子晃了起来，她赶紧扶住门框。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转过身，无力地走出门去。
　　 翠霞两眼发呆，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走着，车辆在她身边驶过，风吹起了她的裙袂。希望的破灭，让她感到伤心，甚至是绝望。她走到了护城河边，呆呆地望着河水出神。六年的付出，就像这河水一样，都付之东流了，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一想到死，翠霞捂住脸哭了，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淌，她慢慢地向河中走去……
　　 “大姐，走，有什么事，咱们到岸上说。”翠霞的胳膊被人拽住了，她回头一看，是个穿制服的小伙子。
　　 “我，我，我……”翠霞挣着身子，想摆脱小伙子。
　　 小伙紧拽着不松手说：“大姐，你看天都黑了，快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着急。”
　　 翠霞抬头一看，街灯都亮了，高楼上也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她仿佛看见了赵林焦急的目光，仿佛听见望超在喊：“妈妈，妈妈，你在哪，你在哪啊？”她想，我要死了，他们可怎么办？
　　 趁着翠霞在发呆，小伙子把她硬拽到岸边说：“大姐，回家去吧！”
　　 翠霞一转身，就向街上跑去，边跑边喊：“望超，望超……”
　　 翠霞一进家门，望超就喊：“爸爸，爸爸，我妈回来了！”
　　 赵林说：“你到哪去了，饭也不做……”
　　 “你就知道吃，吃，吃，什么事都不管。”翠霞说完，把包狠狠地扔到桌子上，瞪了赵林一眼。
　　 “你无缘无故地发哪门子火啊？”赵林嘟囔一句，扭过头不吭声了。
　　 翠霞又看了望超一眼，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厨房做饭。
　　 那天晚上，都半夜了，翠霞两口子还没睡觉。翠霞低着头，靠着床头不吭声。只听赵林说：“咱钱也花了，力也出了，他学个什么就是什么吧，你也别生气了。”
　　 “我心疼啊，六年的付出白费了，那钱都是你一点一点撅着屁股摇出来的，还有妈爸他们省的……呜呜，呜呜。”翠霞捂着脸哭了。
　　 赵林把翠霞搂到怀里，拍着她的肩膀说：“咱挣钱就是花的，就是给儿子花的，有什么可心疼的？不心疼啊！”他叹口气又说，“这样也好，儿子就近上学，咱们也能回家住了。”
　　
　　 五
　　 上初中后，看望超成绩还是毫无起色，翠霞就给他在教育机构报名，补习语文和数学。这样一来，望超不干了，撅着嘴说：“天天上课，周六周日也不让人闲着，都烦死了。”
　　 “你吴老师说，要想提高学习成绩，光靠课堂上是不行的，还要补课才行，才有可能进到班级前十名。只有进到班级前十，才有可能考上大学。”
　　 “妈妈，我进到前十名，你怎么奖励我呢？”
　　 “你说吧？”
　　 “我想要一双耐克旅游鞋。”
　　 翠霞一点头说：“行啊！”
　　 期末考试，望超真的进到了班级前十，考了第九名，翠霞高兴坏了，对赵林说：“儿子有希望了，儿子有希望了！”她睡觉都带着笑。虽说花去小一千，给望超买了双旅游鞋，她觉得也值。她认为只要成绩好，钱不算个什么。
　　 一到暑假，翠霞又给望超报了两个复习班，数学和英语，花了四千五。她感觉望超的语文还行，再一个，不敢都补，主要也没那么多钱啊。
　　 放假第一天，望超从床上爬起来，就撅着嘴，低着头，一声也不吭。翠霞端来早饭，他扒拉几口，就放下碗，背起书包去补课了。
　　 翠霞站在门口，看着儿子的背影，有点心疼。她也想让儿子再睡会儿，再多玩几天。可不多学点，怎么能考上大学呢？翠霞叹口气，去收拾餐桌洗碗，然后，骑上电摩做钟点工去了。
　　 儿子读初中后，翠霞就找了个钟点工的活。她想，能挣点是点，也让儿子多报个补习班什么的，也为赵林减轻负担。
　　 补课结束那天，望超回到家，把书包往桌上一扔，从翠霞手里拿过手机说：“同学们都去旅游了，我也想出去玩。”
　　 “周天我带你去山里，好不好？”
　　 “又是山里，真没意思。”望超说完，进屋玩手机去了。
　　 翠霞苦笑一下，她也想带儿子去外地旅游，可是哪有钱呢？除了吃喝，望超的补课费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
　　 转眼，到了下学期。期中考试时，望超的名次一落千丈，竟然排到了班级十五名之后，到期末也没赶上来。家长会上，吴老师对翠霞说：“赵望超作文丢分太多，满分60分，他才拿回32分，差得不是一点。”翠霞急切地问怎么办？吴老师说：“抓紧补课吧！”
　　 翠霞有点后悔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语文也报个补习班。她通过网络，找了个语文老师，一节课两小时，二百五十块钱。一听要上语文课，望超满脸不高兴，赌气地说：“补数学，补‍英语，再补语文，把我累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