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荷叶与皱纹(散文)
一
有一个女人对待皱纹的态度,让我很感动,也深受启发。
她叫“荷叶”,属于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那种年纪了,身体肥胖,我叫她“胖妹”,她不愿意,后来喊她“肥妹”,她喜欢了,说大唐盛世就是“以肥为美”,“肥妹”就是肥美的意思。她可以拿出很多这方面的论据,诸如“环肥燕瘦”,她说杨玉环比自己还肥;又如“红瘦绿肥”,李清照都把花红叶绿弄进词里,她觉得叶之肥和花之瘦,都是一种意境。甚至,她能够说出“七肥八瘦”这样的成语,说什么“七上八下”,肥比瘦高一等。我觉得她在琢磨自己的身体和名字方面,是下了工夫的,属于自恋一类的人。她的心态也很好,有时候又笑着抱怨,说叫“荷叶”不如叫“荷花”,一辈子甘当绿叶,那是被漠视的人生状态。
我这样想,能够开心地调侃自己人生模样的人,她不能成为荷花,甘当荷叶的心情足以比得上花开。
和她聊天,脑子会乱糟糟地膨胀起来,弄不通逻辑。但她这几年瘦下来了,还得益于荷叶。我从一本养生刊物上看到一文说荷叶可减肥,随便一说,肥妹就听心里去了,每至老秋,她就找荷塘去剪叶,回家烘干晾晒,做的饭菜里都要抓上一点点,天长日久,她渐渐瘦下来了。她说,想不出时光可以倒流,自己先是“绿肥”,老了就“红瘦”了。瘦了好,难得老来瘦,可曾经的胖人一旦瘦下来,脸上的褶子就更多起来,不好当面聊天涉及皱纹的沮丧话题,微信里与我聊天,她有几分自嘲地描述:眼角的鱼尾纹算个啥,那是毛毛雨啊,谁想到,俺额头上,挂着老农的沧桑,深一道沟,浅一道湾,买了轿车也别打俺脸上过,坎坎坷坷,怕碰坏了车底盘。小品上说,笑比哭还难看,那就是说的俺,对着镜子一照,来一个三分笑,颧骨把脸皮提起,嘴角的沟壑就加深了,人家说,买三两胭脂粉就盖住了,俺那道沟啊,就是三斤也白搭……
结尾的话,从来不悲哀。她说,脸上的皱纹,那就是花,晚开的夕阳花。我问世界上还有一种夕阳花么?她说,你来从俺脸上找,可不许伸手掐。
微信听完这段,我衡量我们心态上的差距,我感到很惶惑。有时候看似表面上很乐观,可骨子里总是有一根“疾病怎么就那么喜欢光顾我”的弦,铮铮地,绷得很紧,这是一种内心的深层抱怨。人家肥妹是笑着诉说自己的苦衷,而我没有这样的境界,起码我笑不出。有时候我们彼此安慰,更多的是她开导我,明知她的这些开导没有多大作用,但听了心中就熨帖了。
二
最近,肥妹和她的十几个姐妹在创作她们的“四季荷叶舞”,进入五月,她们就乘公交去野外看荷塘,观察“出水芙蓉”,若用舞蹈的肢体语言表现出来,那就是腰肢扭动如麻花,轻轻袅袅,荷叶绽开时,相扣的手指尖怦然打开,就像弹出几滴水,才推出了一片嫩嫩的绿尖儿。她说,那是青春的荷叶。
我站在广场外围看过她们的荷叶舞,第二章节是“才露尖尖角”,手指尖曲成欲飞的小蜻蜓,跳跃在肩膀左右。我理解,那是荷舞摇风,仔细琢磨,还真怕那蜻蜓站不稳。
她们的荷叶舞到了“亭亭若舞裙”,我想应该是盛夏的舞姿。但跳舞的姿态明显有些迟钝,舞不出青春飞扬的气势了,可这些舞姿,明显带着一种挽留的韵味,或许因为我更喜欢这种青春舞姿的变形吧,看得我也些泪目,真想走进广场的舞池,和她们一起送走曾经的青春。
几天前,肥妹微信约我去荷塘采“荷风”,说就是拿不准秋荷的模样,不能舞出秋荷的神韵,要我帮忙抓住秋荷叶的灵魂。她说,一定要舞出荷叶舞的魂,魂在秋季。她们舞团的人都这么说。模仿青春的模样,准不准不管了,可当下中年人的样子,必须逼真。
柳家庄西十亩荷塘,是一幅即将落幕的水墨画卷。垂柳泛黄,静谧地老去,有秋风嗖嗖刮过,不怎么亲昵,任随老柳垂黄,无精打采地老去。塘外衰草匍匐,再怎么尖利的秋风哨音也无法扶起它卧下睡眠的身躯了。一塘的秋荷,绿色渐次老去,仿佛青春的容颜在一夜间变老,经不住打磨,靠近荷叶去看,褐黄色的老年斑已经爬上了叶脉两侧的叶片,叶缘蜷曲着,似乎想裹住一袭袭的秋风。我看看身边无语的肥妹,肥妹笑着说,你不会是看了荷叶的斑块想到了我的皱纹吧?说着她就颓丧地摸摸脸蛋,是啊,她真的像秋荷的叶子,在秋风中变老,荷叶的老会遇到下一个春夏,人呢?我不敢说透。肥妹说,如果不会欣赏一个女人变老的皱纹,他就不是一个眼光敏锐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最可怕,因为他最容易变心,即使心不变,也不易唤起他的审美趣味。
秋里的荷叶舞就是“荷叶如皱”。我想把“皱”的诗意说得一点也不留白,生怕肥妹受不了。
“海棠过雨愁红皱”,那红堆垒在枝丫上,一簇簇,缱绻着,如眉眼褶皱,一含三春之情,看不透。
“临妆罢、一点眉峰伤皱”。我说,我们看了美丽娇柔的荷叶借着西风闲慢之时在梳妆,不该看的,我们看了,我们是在西风未卷帘时,一睹了真眉愁容啊。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错了,肥妹惊呼,应该是“春水”,我责怪她没诗意,眼下是秋,就这西风吹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多么像……像我们脸上的皱纹,笑了来,再笑又来,这才是给我们“明送秋波”。是啊,皱纹才是美到了极致才出现的状态,涟漪,清涟,都是皱纹的代名词,谁说不美啊。肥妹说,那就应该像喜欢欣赏涟漪清涟一样地喜欢皱纹啊,读出皱纹的岁月美。肥妹浪漫得瘫软起来。
我控制不住诗意,调动了我的赏荷经验,问肥妹冬荷像什么?她握住了拳头,说冬荷如拳!是啊,冬雪堆于冰面,集聚于荷杆之下,风催杆折,荷叶在严寒里将叶子握成了拳头,喊着不惧严冬的誓词。肥妹说,这是荷叶舞的尾章,必须卒章显志。
我再次强调,这不是自我解嘲。因为最美的人生状态,就是能够笑对风霜,与沧桑相伴。
三
如果是金黄的麦浪,我们会高呼丰收,绽放愁眉,最喜麦浪摇熏风。如果走在油菜花盛开的原野,我们愿意把自己放进用花香编织的香浪里,尽情翻滚跳跃。如果是海浪如皱,可有心随逐浪高的激越,愿将梦想放在峰尖浪谷刻画的大皱纹里。
可是,临镜自照,我们脸上因岁月的风拂过而刻上了皱纹,心中一惊,老了!多少人选择了去抹杀岁月的痕迹,贴个面膜,抚平曾经的坎坷。肥妹告诉我,曾经被小品忽悠过,摘下了黄瓜不舍得吃,拿来做个拉皮,还是没有阻止皱纹前进的步伐,还不如从容地接受皱纹,起码还有我和她懂得皱纹的美感和含义。
学着和自己和解吧。肥妹摸摸脸蛋,发出了睿哲之语,令我惊讶,何时成了哲学家?她说,是她老公的话。这话似曾听过,哦,打开散文家丁立梅的散文卷《暖爱》,她就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和自己和解吧,别为难自己,也别弄疼了自己。肥妹说,就当是衰草扑在了路上,无风处抹一把,这是自己的杰作;就当是走一段尘土飞扬的路,沾满了尘埃,洗一把就好。但我知道,这种轻描淡写都是在痛苦之后的淡然。她的心中不是没有痛,而是不想让痛一直跟随着到老。就像她编排的荷叶舞,是四季的荷叶歌。岁月如歌,并非说酷寒冷风是岁月的暖,而是我们用心头的温柔和温暖去关照曾经的岁月,而不是蜷缩在岁月一角的某一小块阴影里,抚摸着凹凸不平的皱纹,自怨自艾。
往回返的路上,我们闲聊今年的电影金鸡奖。她说,不怎么被她看好的咏梅,居然摘下了金鸡奖最佳女主角的桂冠,令人惊愕。我问她演了什么好片子,她说记不得。但记得咏梅和肥妹同龄。我觉得她要大谈什么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而他居然把咏梅在舞台回答记者问的一段话背得乱熟——
我已经跟我的皱纹和解了,现在我不仅不会对皱纹感到紧张,反而觉得有些骄傲,年龄不是我的敌人,我的故事写在我的脸上,而这张脸,就是对时间最真实的一种致敬。
肥妹仿佛吟着“对时间致敬”的话,似乎这段话是咏梅为她代言的,如果咏梅就是什么也没有出演,就拿这段话去捧那尊金鸡,肥妹也认为是合格的。是啊,这不是她的偏执,总有一些话可以撞击我们的心扉,心扉被轻轻一撞,便流泪了,便残破了,便不可收拾了。我想肥妹就是这样吧。
咏梅说,好不容易长出的皱纹为什么要修掉?这是有人认为她应该去整容除皱了,她这样反驳。其实,肥妹最近也准备到整容业最发达的韩国去做一个面皮术。她觉得咏梅给了她不去的告诫,不在乎胶东半岛距离韩国只有百多海里这样近,关键是她想告别一个即将踏上甲板的错误。
她说自己快乐地去“拉皮填沟”整容也是有根据的,曾经反复寻找皱纹之源,大都认为不良情绪长期沉积无法代谢,就以皱纹的形式表现出来。她想抑制皱纹,所以选择了舞蹈,能够延缓一日是一日。她曾经说,这些不良的情绪也不能完全释放给身边的人,所以自己必须保存一些,否则就太自私了。她始终在自我矛盾里去寻找内心的平衡。
其实,她不一定会释怀,果然,她若有所思地说,可能是遗传,父亲的皱纹多一点。其实,面部皱纹因谁而有已经不重要了,而能够从皱纹里看出花,才是境界。坦然接受,静待花开,心态,才是抗拒皱纹的武器。
四
是啊,过往的一切都无法改变,活在当下,肯定当下,这才是一个人最美的处世哲学。我想起一段关于佛的话,佛在第一次看到一朵鲜花和在他第五百次看到时能够有同样的惊喜,这是把自己调整到最美状态的一种行为能力。就像一壶茶,泡过四五遍,没有了味道,依然还要冲水去泡,不失兴趣。很多人活着活着就发现并遵循一个规律:精彩递减。皱纹也是一种精彩,只是我们还没有形成共识。如果像我的朋友肥妹这样不在乎了,整容业,拉皮术,可能就会关门大吉了。
皱纹,是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啊。这是一个真实的逻辑判断。年龄只是一个数字条件,如果没有历经世事坎坷,岁月打磨,沧桑更迭,皱纹不会深刻,更不会从皱纹里泛出奇光异彩。
我嘲弄肥妹的皱纹是因减肥而涌出,一旦再肥起来,沟沟壑壑就会变成停机坪。她说,一切经历和变化,都是诗。她现在得到了诗,她说,远方还没有走到,怎么可以后退。
她突然说到秋夜里在广场跳着荷叶舞的情景。左右移动的舞步,前后勾连的舞姿,走不出的舞池,藏着一个个好心情,谁看见皱纹了。四周的梧桐树放出窸窣的声响,金黄的叶子轻轻飘下,寻到了舞步的脚尖,似乎是在慰问,相当于掌声,用不着弯腰捡起来,就可以闻到幸福的味道。
肥妹是学画水墨画的,只是爱好,学了十几年。她特别喜欢欣赏罗中立的油画作品《母亲》,她说,初看时,十分恐惧,不敢看,曾经把画捂在胸前,暗自垂泪,一直有几年不敢看。她说,那是自己将来的样子,画家怎么好意思赤裸裸地刻画出来。最近,她看着油画《母亲》,笑了,她说自己读出了“褶皱如花”的美感。我说,那是人生大美的境界,因为学会接受将来的自己,那才是最美的心态。
我将散文家毕淑敏的一段话赠给她,她说,想找个书法家写下来,装裱好,悬在屋里,我说不是什么诗词名句,就是说了句平常话,挂起来不合适,最好记在心间。
毕淑敏说,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的美人,恐怕血管里流动的都是水。
我说,风霜于脸上刻记着岁月的符号,用曾经紧致的面皮、妩媚的酒窝、纯粹的凝脂、袅娜的身段,铺就一条雅致的路,这是从青春走到暮年的一条航线啊。沿着航线前行,才是人生该有的坦途。一枚荷叶,我们如果只是看到她若舞女的裙,翩翩起舞,就是没有懂得她洗尽铅华的深沉。我们的眼光必须学会在秋冬季节里看到无与伦比的斑斓。
皱纹不过是表示原来有过笑容的地方。记住马克吐温的话吧,我们用曾经的笑容,解读每一道皱纹诞生的背景,才是人生这出戏的本来样子。
2020年12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