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林家漾 (微小说)
我是嫁给柏君后,第一次随他回浙东南山区老家探亲时,才听说悦见山下的林家漾,是个神奇水潭;而且和他们村渊源深厚,他们村就叫林家漾村。有天清晨,东方才露鱼肚白,我独自来到满头白雾的悦见山下,一睹林家漾的容颜。漾呈河蚌状,不大,水也不深,清澈的漾底一览无余,我不觉得有奇特之处;且不知为何叫“漾”?我百度过“漾”的字义,只有“水面微微动荡”和“液体太满而向外流”这两个意思,作动词;并不能作名词,有“湖,潭或泉”之意。
我打了数下水漂,感觉小石片都蹿上对岸了。柏君找来了,他大清晨就抽烟,盯着漾面吟得一句“水走出了万物之争”,连忙记在烟壳上。他是个诗痴。我指着清浅的漾水道:“这么浅,骗鬼呀。”此前,我听柏君说,从前村里大地主家的千金小姐逃婚,18岁那年初秋,跳进漾中不见了。大地主雇人车干漾水,也不见遗体。30年后,林小姐昏迷在水滩上,容貌依旧18岁;苏醒后问她,浑然不知30年时光的流逝。柏君笑道:“或许,只是个美好传记而已。”
他说:“但乡亲们相信,林家漾是阳阴之间的甬道,它通向我们未知的空间。”
“是吗?”我笑道,“那我得试试。”
太阳出门了,万物明亮如洗,悦见山上鸟鸣似赛歌,我脱下鞋子,撩起裤管,蹦蹦跳跳地踩进水里。这下可把柏君吓坏了,他直冲过来,将我拦腰抱起,慌忙地逃回岸上。“你干什么!”他急白了脸,朝我凶。我愣了,见他担心,忙玩笑道:“你还当真了?”
柏君缓了缓,告诉我说,文革时期,村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堂叔,因为被斗,可能觉得太丢人了,就相约跳了进去。“结果呢?”我问。“没了。”他说。“怎么会呢?”我奇怪,盯着漾水,最深也不到两米呀。“有人看到他们跳进去的,”他说,“就是没了。”“到现在也有30年了,他们没有回来吗?”我说话的腔调惹恼了他。柏君皱起眉山,瞪了我一眼。
我穿上鞋子,瞧着林家漾,不起波纹,有晨鸟惊过,投下飞箭一般的身影,复归宁静。
我不禁在心里犯嘀咕,真有这么神奇吗?
柏君是个诗痴。在任何人眼中,他都是个失败诗人;但他是个连失败都不懂的、只痴迷于诗本身的人。怎么说呢?他就像贾岛这样的苦吟派诗人。但贾岛还有头瘦毛驴可骑,他可是连辆破自行车都没有,他那点死工资都被他拿去买酒和烟供“诗”了。要知道,一个挣三流城市薪水的女人,摊上这样的男人,要独自在一流城市里支撑起一个家庭有多难呢!自从有了儿子松子后,我真的再无力去养活一个诗人了。
柏君是狂妄的,他拒绝发表诗作。他说现在杂志上发表的诗都是垃圾。他说他写诗不是为了发表。他谁都瞧不起,骂谁谁谁(都是当红诗人)都是狗屁。他赛过是在拿自己的生命熬制“伟大”的诗句,今天熬一句,明天熬一句,他说总有一天他会熬出一首伟大的诗来,但我熬不到这一天了。松子五岁时,我带他离开了柏君。
这天,柏君叫搬家公司把我和松子的东西,确切地说,是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去我们单位分给我的租赁房后,我们在附近的兰州拉面馆吃面,柏君只要了瓶啤酒。他忽然问我,你还记得林家漾吗?我没有吭声。
他说他正想跳进去。
这十年来,同事、朋友介绍的,还有我在网上结识的,接触过一些男人,条件不错的也有几个,就算是为松子的将来考虑,我也应该和他们中间的某人再婚的。但不知为什么,柏君这样不食人烟的,我无法与之生活;而这些“通俗易懂”的,我又不屑与之生活。总之,就这么拖拖沓沓的,把女人最好的那段时光耗空了。
我时常想起柏君说的那句话,他正想跳进林家漾是什么意思?
今年春天,柏君终究没有熬成那首伟大的诗,却把自己熬干了。
按照他的遗愿,我和儿子松子带着他的骨灰,重回到浙东南山区,悦见山下,林家漾前,柏君的老家。我和柏君结婚时来过一次,生下松子时来过一次,离婚前又来过一次。如今隔了十年,我第四次回到柏君的老家。柏君的父母老多了,见到松子就落泪,求我带松子多回去几次。我们把柏君的骨灰洒到悦见山上一株老栎树下。那是一株属于柏君的树。他的灵魂树。他从这儿来,又回到这儿,就是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这天吃过中饭,我独自来到林家漾前,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我想起十五年前我贸然下水把柏君吓到的情景;一切恍惚就在昨天,但又遥远到永恒。
不知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随柏君回老家,从他父亲嘴里,我得知文革时那个三人都死了,而不是柏君所说的“没了”。“没了”也有“死了”的意思,但柏君所说的没了,肯定是失踪的意思。现在,我懂了,他们是为了活下去,才选择死的。每个人都得有个理由才能活下去,而在荒唐的年代,死却是活下去最好的理由。他们就是为了活下去才死的。如今40多年过去了,其间有多少活着的人死了,唯独那三个死了的人却活了下来。
林家漾平静如镜,但平静的水面下或许潜伏着人眼难以察觉的动荡,正注视着我。
这个念头令我不寒而栗。
我突然有了下水的欲望,一步一步地走向漾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