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季最深处的寒，是魂灵的彻夜寂冷。惆怅被无影的压迫屈服，弯曲地躺在梦的黑洞里，恰如死亡前的无助等待——漫长而孤独。
　　 这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只能顺从。
　　 冬夜幻化出了死亡的白光，让时间进入了最后的思考，把焦虑和狂躁彻底沉静，让无边无际的空茫依次苏醒人间最初的浅薄记忆，就在梦中。
　　 这是浩瀚的宇宙对万物生灵最精巧的设计，是拯救人类的最后方案——让人们在梦的思绪中得到自救。
　　 寒夜最适合做梦。
　　 且不说许多物种漫长的冬眠，仅冬夜的长，必定让万物多入梦。
　　 人们说，冬天的寒能把太阳冻成苍白的圆，我想，冬夜的月也能由此幻化为苍凉的盘，那清光朔朔里的冷光渺渺，寒潮袭袭时的风啸忽忽，让夜的月更加惨白，更加深寒……梦中人浸此生发幽情，更加了彻骨的心酸。
　　 冬夜的极寒，能将所有的思绪在梦中凝冻，幼细的绿意却也会在冰晶里潜生……你信吗？
　　 还是继续做梦吧，冬季的梦也会有一种别样的暖意，那就是睡乡幻景耳！从出生起我已做过六十多个寒冬长梦，这些梦交汇在人间故事的长梦里，亦能滋生出许多怅忆，也会隐匿了那些忘记。
　　 春天出生的我，熬过这漫长的冬季死亡梦境，就会有如坠落般的苏醒。零星的残梦，会让梦笔生花，俨然就是我的又一次新生。
　　 人们对春天的礼赞和祝福，让我再次从寒冬的梦中复活。
　　
　　 二
　　 冬天让我从小就畏惧寒冷。
　　 熬过了冬日里所有的无奈白昼，就盼望能在寒夜睡一个安稳的绵长觉——在那里，除了寒冷，我也会有许多温暖的痴心梦。
　　 最冷的地方是哪里呢？我曾经困惑。
　　 幼年时听父亲说，冬季的莫斯科在零度时，要把婴儿抱出来晒太阳，因为这时的室外暖和。后来我知道了更多有关寒冷的事，就在地球回归线两端的极点，就在亿万年冰封雪固的漫漫长梦中……
　　 从最冷之一的北极说起吧。
　　 上大学时课堂教学的许多时间就是看电影，其中有一堂课是看著名的记录片《北方的纳努克》，这是影视专业必看的教学片。被称为“纪录片之父”罗伯特·弗拉哈迪用他的开山之作记录了纳努克一家的日常生活，成为人类学社会影像记录的光辉起点。作为电影史上第一部长纪录片，被美国国会图书馆选入“国家电影记录册”。
　　 此片摄于一九二零年，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北方的纳努克》再现了因纽特人用梭镖猎杀北极熊、生食海豹等原始的生活场景，让人震撼，也让人疑惑——他们为何要在那样极寒气候下生活呢？
　　 即使是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和气温下生活，还会有人与之产生矛盾——印第安人就不喜欢他们。含有贬意的“爱斯基摩”，就是印第安人对这些人的称呼，意思是“吃生肉的人”。这些生活在极寒地区的人当然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更喜欢用“因纽特”或“因纽皮特”来称呼自己，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代表“真正的人”或“土地上的主人”。
　　 因纽特民族于二零零四年发布了一个声明，特别说明此事，从此，世界各国所有的官方文件都称“因纽特”，以示尊重。这个民族还保留着许多原始的生活习俗，是生活在北极附近的土著，是地地道道的黄种人。
　　 很难想象在一万四千年前，一群亚洲黄种人从西伯利亚用木筏或是独木舟渡过白令海峡，到达美洲最北面的北极地，也许是冬天他们从冰封的白令海峡走过去的。
　　 回归线以北的寒冷长夜，也能让生命找到温暖的梦。
　　
　　 三
　　 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中的“纳努克”是一个因纽特人的名字，罗伯特·弗拉哈迪选择了因纽特人中最出色的猎手“纳努克”为主角，他的两个妻子和两个孩子和众多邻居也参加了拍摄。
　　 在北极二十二个月的时间里，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展现了他们捉鱼、捕猎海象、建筑冰屋等场景。看过此片，我的梦中经常闪现出因纽特人穿着海豹皮在冰原上猎海豹，用刀划开海豹的皮脂，切下生肉一片片分食，也抛给在旁边静静等候的最亲密的朋友——北极犬。
　　 夜晚他们睡在用冰块搭起的屋子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漾着的憨憨的笑，尤其是少女，那种天然的美，在青藏高原见过——无邪、真诚、纯洁、原生态。
　　 自从电影技术发明出来后，用胶片记录人类的活动就成了一种时尚，许多至今震撼人心的镜头就是那时堪称优秀的电影人拍摄的。上世纪的二十年代，拍摄北极或南极甚至非洲土著的探险电影非常流行。但是，弗拉哈迪用镜头长期跟踪一个因纽特人的家庭是一个创新。这种人文纪录片表现了人的尊严、智慧、情感和命运，在尊重不同文化传统的同时，真实记录了人间不寻常的冷暖故事。
　　 弗拉哈迪所开创的这种拍摄模式直到今天仍为纪录片工作者所尊奉，电影史家称弗拉哈迪为浪漫主义者。整部纪录片交织着人类残酷的生存考验，体现了创作者对人间深沉的爱。其中著名的长镜头与蒙太奇的熟练运用，在震撼人心的同时，大大提高了叙事的真实度，也营造出粗粝生活中的抒情诗意和史诗般的壮丽。
　　 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一群蒙古体系的亚洲人，由相对温暖的大草原迁徙到气候恶劣，环境严酷的环境中，在死亡线上挣扎，还能生存繁衍至今。
　　 这是人类生存的奇迹？还是人类生存的困惑？
　　 他们是从亚洲经历了两次大迁徙进入北极地区的，亚洲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逼迫他们毅然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对大自然的极限进行了生存挑战。北极地区有长达数月甚至半年的黑夜，有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严寒和暴风雪——这是一次无畏的冒险？还是人类精神的传承？或是为了躲避重大战争灾难？或是逃离黑色死亡般的瘟疫？
　　
　　 四
　　 纳努克一家人生活在北极圈内的哈德逊湾，一年到头，都在为食物忙碌。他们以海豹、北极熊、北极狐……这样凶猛狡猾的猎物为食物，在这极寒的地方认真地生活。一艘海豹皮包裹的独木舟，冰屋，还有窖藏的食物，大概就是他们所有的财产。
　　 北极圈常有暴风雪，每至此，纳努克只能率领一家人在冰天雪地里迁移。纪录片中，纳努克一家冒着风雪，行走在广阔的荒芜冰原，显得分外渺小和悲壮。
　　 有时候水面忽然形成一块大冰盖，把附近一百英里的海岸都封锁住了，无法捕猎，纳努克一家和他的同伴们很可能会因为没有食物供给，而活活饿死。
　　 为了捕获冰面下体型巨大的海豹，纳努克在冰上死死拽住那根垂钓的细线，无数次摔倒，再无数次爬起来……这是纪录片中惊心动魄的长镜头，被奉为经典之作，感动百年。
　　 因纽特人的夏天也不是安逸的度过，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上手持简单的工具，乘着一叶轻舟去和地球上最庞大的鲸鱼拼搏。
　　 冬天尤为痛苦，他们在漂移不定的浮冰上，用梭镖甚至赤手空拳去和陆地上最凶猛的动物之一北极熊较量。
　　 因纽特人整年都在打猎物，忙个不停，否则全家人，整个村子，乃至整个部落就会饿死。现在看来，因纽特人是最强悍、最顽强、最勇敢和最为坚忍不拔的民族。
　　 他们生活中少有的安逸舒适，都是经历了千难万险争取来的短暂时光。他们的首领居然是上古时期的精神产物——萨满，至今在中亚这一块土地上还存在有萨满。“萨满”的源头又在那里呢？
　　 因纽特人都是矮个子、黄皮肤、黑头发，这样的容貌特征和蒙古人种相当一致。基因研究发现，他们更接近西藏人。
　　 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引起极大轰动，但也成了最后的纳努克——由于参与拍摄，纳努克忽略了正常的捕猎活动，没有攒够过冬的食物，在弗拉哈迪走后的那个冬天全家就都饿死了……
　　 罗伯特·弗拉哈迪在以后的拍摄时光里，也无法超越自己曾经登上的纪录片高峰《北方纳努克》，而空茫一生……
　　 美好的事物总与悲剧相连！
　　
　　 五
　　 再往南一点，就是欧洲大陆和美洲大陆。这两个大陆的发展极为不平衡，是大航海才发现了美洲大陆，但那里很早就有了土著人，如因纽特人、印第安人……还有玛雅文明、阿兹台克文明和印加文明，这些被称为美洲三大文明。据说这些土著人和文明古迹都与东方人有关，是人类大迁徙时从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乘独木舟过去的吗？不可思议。
　　 也有学者认为，玛雅人的祖先很可能是外星人，玛雅人不过是外星人的后裔。玛雅文明是怎样湮灭都呢？人们提出了许多假设：诸如外族入侵、人口爆炸、疾病、气候变化等，玛雅文明似乎有浓厚的神秘色彩。或许，地球人都是外星人的后裔，因为在世界考古中发现了许多难以置信的证明。
　　 欧洲文明的诞生也是某种机遇的巧合，否则现在的欧洲也许会像玛雅文明一样湮灭，或还在中世纪的暗夜里徘徊。
　　 欧洲文明的发展有几件重要大事，十字军东征，文艺复兴，黑死病，最终的结果是人文主义战胜了神文主义，才有了政治上的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光荣革命，才会有深刻影响世界经济大发展的工业革命。这些偶然发生的重大事件是一脉相承，环环相扣的，它彻底塑造了欧洲精神，也为北美文化奠定了文明的基础。
　　 当世界各部落初具雏形的时候，战争就不可避免，一直延续到现在。欧洲文明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严重威胁出现了，原罗马帝国在中东和北非的省份，被新兴的阿拉伯帝国占领，并伊斯兰化。为收复失地，十字军东征开始了，这是一次在罗马天主教教皇的准许下进行的军事行动，前后共计九次，长达二百年。
　　 十字架是基督教的象征，所以每个参加出征的人胸前和臂上都佩戴“十”字标记，故称“十字军”。十字军的最初目的是收复被穆斯林统治的圣地耶路撒冷，后来罗马教廷企图由此军事行动来建立世界教会，但由于各种原因造成了十字军东征失败，使教会的威信大为下降。
　　 十字军东征给东方和西欧各国造成了巨大的物质损失，还血洗了圣地耶路撒冷，造成空前的生灵涂炭，长远地影响了欧洲文明的发展和延续。十字军东征的另一面是，它使得欧洲大陆走上了一条世界主义的道路，使欧洲人认识到更为广阔的外部世界，点燃了欧洲创造的火花。
　　
　　 六
　　 十字军东征引发了两件重要的大事，直接影响了世界的发展和进程。
　　 一是发现了已在欧洲消失了的古希腊文化的残存，十字军将这些精美的文化带回后，最终导致了欧洲文艺复兴的出现。
　　 二是带回来了重创欧洲的黑死病，引起了社会、经济和政治的大变动，天主教的威信受到极度沉重的打击，最终导致了人文主义的诞生。
　　 十四世纪四五十年代，是欧洲的噩梦，整个欧洲处在一个极为悲惨的境况。被称之为“黑死病”的鼠疫大瘟疫，夺走了两千五百万欧洲人的性命，占当时欧洲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一般认为这场大瘟疫起源于中亚，由十字军带回到欧洲，首先从意大利蔓延到西欧，而后再传播到北欧、波罗的海地区，最后到达俄罗斯……
　　 黑死病是一种极为凶险的传染病，传播非常迅猛，在亲历者薄伽丘所写的《十日谈》中，佛罗伦萨突然一下子就成了人间地狱：行人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就倒地而亡，待在家里躲避瘟疫的人最后也孤独地死去，每天、每小时大批尸体被运到城外，奶牛在城里的大街上乱逛，却见不到人的踪影……在惨状面前，薄伽邱惊呼：天主对人类残酷到了极点！
　　 西方学者认为黑死病是欧洲“中世纪中期与晚期的分水岭”，同时也“标志了中世纪的结束”。黑死病对中世纪欧洲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宗教、科技等方面造成了剧烈的冲击，对欧洲文明发展方向产生了重大影响。黑死病居然促进了欧洲社会的转型和发展，使欧洲文明走上了另外一条更加光明的道路。
　　 上帝对黑死病的无奈，打破了天主教会的专制地位。文艺复兴倡导的人文精神推进了科学技术的发展，为欧洲的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增加了助推力，从而改变了欧洲文明发展的方向。
　　 悲剧也能开启人间美好的梦想，让不可能完成的社会转型任务实现了根本意义的突破。
　　
　　
　　 七
　　 英国利物浦大学的邓肯教授和斯科特博士提出一项理论，认为在中古世纪造成世界两千三百万人死亡的黑死病可能只是暂时蛰伏，有可能再次爆发。
　　 研究人员这个说法的根据是：黑死病不是由淋巴腺鼠疫所引起，而是由于其它病毒。邓肯说：我们相信病毒会伺机而动，准备再次爆发。
　　 黑死病不是被消灭的，它是自己突然消失的，就像那年的SARS病毒，来的突然，去的迅乎。
　　 这次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会不会像当年的黑死病一样，重创并改变世界格局的走向还很难说，但其影响力正在引发人们对人类生存的根本价值进行深刻地再思考。
　　 人类摆脱自身的厄运还任重道远。但崇高的理想在，就在这个星球，在这块大地上，在每个人的心中。
　　 许多事情只有过去了很久很久，人们才会认真思考它的价值和意义。在各种诱惑中，我最终选择了相对清贫和艰苦的拍摄纪录片的工作，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热爱人类和大自然，愿意在梦想中追随人类的精神，在严寒和暴风雪交集的暗夜里进行思想的艰难跋涉。
　　 十字军东征其真实的目的和意义何在？黑死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耶路撒冷竟然同为世界三大教派的圣地，它的神奇又向我们暗示了什么？
　　 几千年来，始终主宰着人类文明进程的是一些偶发的事件，如丝绸之路、大航海时代……这些都是最重要的历史之一。不同种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穿梭于这条人类文明的通道，创造并传递着财富、智慧、宗教、艺术……同时还有战争、疾病、灾难和死亡。无论是帝王还是平民，还是军队，商人，学者，僧侣，奴隶，都是其中的原动力，他们不仅塑造了人类的过去，更将主宰人类的未来。
　　
　　 2020年12月9日星期三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