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飘雪了。”
　　 我扭头看了看窗外，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是吗？”
　　 他平静地说：“不信你仔细看！”
　　 我不由又扭头看那窗外，凝心静气地再一找，果然捕捉到了几粒雪花飘落的影子。虽然那影子太小、太淡，稍不留意就会被忽略，但这到底却是真的，确实有雪花从天上飘下！
　　 我故作惊讶地夸赞道：“你这眼神还真不错，不减当年么！”
　　 他显然听出了我这话中的问候，脸上现出几丝淡淡的笑回答说：“都还行吧。”
　　 只是他又抬眼瞟了一眼窗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低低地说：“这会儿天上能飘雪，说明咱真的有冤情呵。”
　　 因为旁边有穿制服的公家人，我只能故作轻松地噢噢着敷衍了几声。这场合是不宜多说什么的，一切点到为止。
　　 若是放到平常的日子里，遇到如此这般的委屈，即使他会举重若轻地应对过去，但一定还会申诉一番的。他会幽默地把自己比作窦娥，甚至会夸张自己比窦娥还冤。只是现在若要再这么夸张，显然就太不合时宜了。今非昔比，已陷入准囹圄之中的他，在这里喊不喊冤都起不了大的作用。更何况我与他的这个会见是人家那几个穿制服、干公家事的兄弟所给予的特别关照，那自是不能给人家再添麻烦的。他能点到为止，表明他即使面临眼前这窘境，到底也不失为一个外面儿人。
　　 提到雪，让人不由会联想到《窦娥冤》里的那场雪。其所不同的是，那雪是下在六月天里，冰火两重天，对比太强烈，故而那雪就引起了人们的同情和关注。然而眼前的这雪，细小得几乎要被人忽略，更何况天气毕竟已步入了十月。这雪虽说确实来得早了些，但到底没有六月的奇异。故而时下里天上飘不飘雪，人们大概已不会太在意了。
　　 这个场合显然是不宜多说《窦娥冤》的。既是不好再说戏，那就只好在戏外挑点开心的故事说说罢。
　　 我说：“你把‘黄金甲’那些鳖咋处理了？”
　　 他脸上活泛起来说：“放到渔池里去了。估计那些家伙早把渔池里的鱼都吃光了！”
　　 这话头一开，气氛立刻活跃多了。他脸上也现出了一些自豪和喜气：“咱那‘黄金甲’可真不错，绝对是个特色的好吃货！”
　　 我也说：“那还真是个好东西！这也是咱老家这几年里刚刚创出的两张特色名片：一个是“老虎肠子”（卤猪大肠），一个是你的“黄金甲”（酱汁甲鱼）。只要吃过了，就不会忘，也没人不夸好！”
　　 我给他杯里续上水，给我自己的杯里也续上水，然后接着说：“‘老虎肠子’不错，只可惜他那里只卖肉，不卖座。而你那里正好，能吃、能谝、还能钓鱼，最佳不过。来了亲朋好友就都领到你那里去，能一边享用着美食，还能一边闲谝着咱老家的风土人情，有兴趣了还能甩杆钓个鱼。那才叫滋润，真个羼活（舒坦）！也真是的，这一来二去地，你那‘黄金甲’一下子名声大噪，还当真成了网红了、成了咱老家那边的打卡地！即就是现在，还时常有朋友打电话过来，问你那里那个酱汁甲鱼还弄着没？人家准备带家人过来再咥（吃）呢！”
　　 他的兴致此时也高涨了：“你说就现在这天气，那雪再下得更大些，咱约上几个同学，朝咱‘黄金甲’里一坐，围着炉子吃着鳖，说故事、拉家常，天南海北地胡吹乱谝，那才真叫个：嫽扎咧！”
　　 他说着说着，竟忘乎所以地把手一甩，站起身喊了一声：“就这会儿，说走咱就走！”可他这个“走”字刚出口，马上就后悔地直想朝回收。因为一直坐在房间另一头的那几个穿着制服的兄弟，一听他这“走”字，齐刷刷都把头扭向了这边，那一众犀利的眼光一下子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面对着这尴尬的场面，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忘乎所以之下的失态。他马上补救地现出十二分的歉意，朝那几个兄弟双手合十作了几个揖。待等那一众警惕而威严的目光转为和缓且移开了以后，他才又小心地坐了下来。只是他确实还有些意尤未尽，嘴里低声叹息着：“多好的味道！就这么给弄丢了，实在可惜！心不甘呐！”
　　 我力图用揶揄的口气把这一时间凝重起来的气氛缓和一下，就说：“你说这事整的，你那里把‘黄金甲’一撸倒，现时咱回了老家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呵呵呵地笑了。听得出来，他这虽是在小心地笑，但那笑声里自是也渗透着满足的意味。
　　 我看着他说：“咋样？赶紧把眼下这破事一了结，回去赶紧接着把那个‘黄金甲’给咱再弄起来？”
　　 他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我巴不得今日就能把这事作个了结，赶紧回去把咱的正事弄好，也好给大家有个交待！”
　　 然而，从整整一早上法庭控辩的走向和发展来看，他这事一时两时肯定是了结不了的。
　　 其实，今天他之所以能出现在法庭的被告席上，而且只能在中午休庭的这个时间里、在被监督之下在这个留置室里与我相见，这个“黄金甲”大概也是其中的因素之一：土地问题。
　　 据说，“黄金甲”所在的那块地虽说大部分是他家的承包地，但毕竟还有一部分是租别人的。然而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笼统的属性却都是集体的土地。更何况他在那块土地上搞起来的“黄金甲”虽说确实有观光农业的模式，可毕竟掺杂进了餐饮和服务业。因此，土地督察与治理的风暴一来，他就被人举报了，其罪名一是私自改变土地的用途，二是非法转让土地使用权。
　　 虽说风暴一刮过来，他便把“黄金甲”里的建筑全拆了，“黄金甲”完结了，然而他的事却没有完。
　　 这不，整整一上午的法庭质证和辩论，控、辩双方基本都是围绕在土地问题上。公诉人所列举的土地涉嫌违法的举证，几乎都是指控作为村长的他，代表村里与村民签订了土地租用协议后，又把地租用给了别的用地单位或个人。虽说这都是村委会集体的决策、过程也都透明，但在法规上却有非法转让土地使用权的嫌疑。而他的辩护人给他所作的辩护也是有的放矢：辩方认为这些都是身为村长的他代表村上在行使权利和义务，不是他的个人行为。另外一点，就是村民间如同这样的普通土地租用，在法律范畴内也是允许的。总之，检方作出的是涉嫌违法的控告和举证，而他的辩方作的却是无罪的辩护。至于控、辩双方谁最后能占上风，看来一时间还无法预期。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事实就是那么个事实，结果最终得由法官裁定。
　　 回想起一早上的法庭质证和辩论，无外乎都是土地问题。检方逐条都作的是有罪的陈述，辩方也逐条作的是无罪的辩驳。整个控、辩的过程，以群众身份旁听的我，觉得那些千篇一律的内容实在太枯燥了，一度都想起身要走。只是出于礼貌、出于友情和真诚才努力地支撑到上午休庭。玩味那些对他的有关土地问题的检举和指证，我觉得其中有一个案件实在有些蹊跷，蹊跷地让人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疑问来。
　　 这也是一宗平常的土地问题，只是其质证的内容让人觉着有些特殊。从检方和辩方的质证材料来看，可归纳成如下一个梗概。
　　 那涉嫌违法的两亩土地，原本是村里一户老人的承包地。这户老人最初与别人私下里签订了土地租用合同，其后也一直收着租金，相安无事。只是后来老人去世了，因其后人都是居民户口，没有再拥有那块土地的资格，故而村里就按规定把那块土地收归了集体，然后村里又与租地的人续签了租用合同，租金当然是收到了村里、归了集体。
　　 问题就这么来了：举报这宗土地涉嫌违法的证人，恰恰正是这个已过世了的老人的后人。对此，有人不尽要问：假如村里没有按规定收回那块地，那个老人的后人还一直收着租金，这人还会告吗？如果不告的话，这件疑似的土地违法问题还会有吗？再假如，这宗土地的转租如果确实涉嫌违法，那还要不要追诉以前的问题？当初那个老人与别人私签了租地合同，其违法及违法所得怎么处理？按普通的情理，把这个罪名完全记在他这个村长的头上是否有些不合情理？
　　 眼前与我相对而坐的他，提到上面这宗事十分懊悔，也十分无奈和委屈，他说：“我是在为村里办事，不小心冲撞了别人的利益。从而得罪了小人，给自己招来了祸灾！”
　　 对于那些检举中的事，他承认许多都确有其事，但基本却都事出有因：那都是在履行村委会的决议，并非他为一己之私的个人行为。
　　 关于摊上眼前这相当麻烦的官司，他压低声音对我说：“那都是村里与他对立的那撮人鼓捣的。那撮人弄了他多年，非要把他这个村长扳倒，但却一直在选举中没胜过他、也没有把他扳倒。这回可好，人家正好利用国家这次史无前例的土地风暴做足了文章，到底达到了把他扳倒的目的。因为不管事出有因、还是无因，按照‘对土地违法问题零容忍’的大政方针，必定是要走这么个严厉的程式的：只要发现问题，先就地免职，再诫勉谈话，最后法律起诉。”
　　 他愤愤不平地发牢骚：“象这样子牵涉土地的事多了，如果都要追究的话，那全国所有的村长估计没几个人能幸免！”
　　 不容我插嘴，他振振有辞地接着说道：“既然周围象这样牵涉土地问题的事很普遍，那为啥只瞅准咱一个打？！”
　　 我自是解释不了他的这个为啥，只能打着诨与他敷衍道：“不为啥，谁叫你个子长的比别人高！你看你的人样和做事，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傲视群雄嘛！这下好，你成了出头鸟，而且目标那么大，不被击中才怪呢！。”
　　 他的怨气看来一时间还是难以平复，失望之情也溢于言表，拧起了眉头幽幽地说：“咱确实是想给村民们办些好事，可到头来却落下这么个下场！这啥道理嘛？咱这冤屈这会儿能跟谁讲去？难道说咱这一心一意地去干事还有错？”
　　 我只能用好言好语规劝他：“消消气、消消气。你想想，不干事的人一般也犯不了错，也没资格犯错。干实事的人不免就会犯错，而且干得越多，犯错的概率也会越大，对不对？反正咱也风光过了，只要咱问心无愧，功过大家自有评说。再说了，法庭是人民的法庭，法官也是人民的法官，自然会公正、依法、按律、酌情地给你个交待。万一有点出入，你也得坦然对待。不妨反过来想，你全当这是老天有意在捉弄你，或者是你的命中早就注定该有这么一劫罢！”
　　 说这番话之前我也是预先做了点功课的。
　　 就最新颁布的法律条文来看，虽说那些土地租用合同上有村委会的公章，那个签字也是他代表村委会签的，属于集体意志，但法律的层面上则有可能被认定为单位违法。他是村长、是村上的法人代表，按法律条文规定则是要负责的了。对村里的处罚往往只是罚款而已，而刑责就必须是由他这个法人代表来扛了。村里把那些个租地款分给了村民，也无款可罚，那就只剩下拿他这个村长打板子了。
　　 从这一点来看，他似乎真的有些冤。
　　 一时间，他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沉默的他静静地看着窗外，我也静静地看着窗外。看到什么？当然还是看到了窗外的飘雪。那雪不大，零零星星、悠悠荡荡地，好似在自顾自地戏耍。
　　 “嗨！休息时间到，该去出庭了！”这时，穿制服的那几个兄弟向他发出了提醒。
　　 他站起身对我机械地笑了笑说：“又得上战场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无奈地说了句套话：“事归事，咱来日方长，把心放宽些！”
　　 他说了声：“好！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临走时，他又看了看窗外，还冲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不由自主地又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没错，在那个窗子的外头，从天上星星点点随风飘舞下来的确实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