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记忆里的绿皮火车(散文)
最初的记忆里,绿皮火车是与绿军装联系在一起的。第一次看见火车,是十六岁那年,新兵入伍时,在武汉大智门老汉口火车站。刚刚穿上军装的我,看到横卧在站台间的绿色长龙,既新鲜又好奇,想象着火车跑起来该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像传说中的龙那样,一眨眼间就到了千里之外?
在我们的期盼和不安中,“呜……”一阵汽笛声响,火车缓缓驶出车站,向遥远的北方奔去。记得,我们坐的是一趟普通旅客列车,整整一节车厢都是新兵,放眼望去,车内全是绿色,绿的车体、绿的座位、绿的风扇,还有绿色的我们。列车行进中发出“嘿呦嘿呦、哐哧哐哧”男人般有节奏的声响,仿佛给我们身上注入了某种力量。带兵干部趁热打铁,说:“我们唱几首歌吧!”大家一致赞同。他以车厢走道为分界,把我们分成两组,搞起了红歌对抗赛。这边唱《再见吧妈妈》,那边唱《十五的月亮》,你方唱罢《幸福在哪里》,我方《望星空》又起,声音一准盖过你们。虽然那时候我们会唱的红歌并不多,唱得也并不整齐、洪亮,但这一路的歌声,与绿色的铁龙一样,永久地镶嵌在了我的记忆里。
后来到了部队,周日休息时,偶尔也会和战友一起去附近的火车站走走,看着火车轰隆轰隆开过来,又目送它咣当咣当离去,眼角不免潮湿、发红。长长的铁路线一头连着家乡,一头连着军营,而这绿色火车就是信使,让我与远隔关山的亲人心意相通、心手相连。
第二次坐火车,是两年后回乡探亲时,走得急,没有买到座位票。那时候,车上的人真多啊!过道里、列车连接处到处是人和行李,待我急匆匆挤上车时,只能勉强关上车门。每到一站,我都像遇到一次“生死劫”,车上的人想下车,拼命地把我往一边扒拉;车外的人要上来,用包裹行李把我硬往里顶。我就像石臼里的糍粑一样,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被人踹过来踹过去好几次。而列车行进中,站着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身子随着咣当声有节奏地上蹿下跳、左摇右晃,如筛糠如颤抖;一会儿,又不知道司机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撂一个飞闸,让满车人前倾后仰。这就苦了我,常常被突然倒过来的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次次吓得惊魂未定。急切地盼望着,火车快点开、开快点,让我早点脱离苦海。可惜的是,火车好像不懂我的心思,仍旧哼哧哼哧、慢慢悠悠地在山野、城市间溜达。
那时正是七月,车上热得像蒸笼,两车连接处没有电风扇,也不能打开车窗,我像贴在炉壁的烧饼一样挤在人群中,不得动弹,脚甚至都难以落地。让我尴尬的是,前面背对着我的是一个姑娘,正值青春妙龄,因为天热出汗,那种天然而独特的女性体香散发出来,不断窜入我的鼻息,进而像触电一般,影响到我的周身,让我的心儿怦怦跳个不停,脸越发地红了,身体开始战栗起来,是那种心醉又慌乱的感觉。不过,我很快从意乱情迷中惊醒,我是个军人啊,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了不让她和旁人察觉,我试着转动身体,与她脱离身体接触,却不料身后背包的塑料搭扣一下子剐蹭到了她雪白的肩膀上,姑娘“啊”的一声,把所有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小兵娃子,你想干什么?”我的脸涨得通红,只好说:“对不起,挤得难受,想活动一下。”姑娘瞪了我一眼,气咻咻地揉她的肩膀去了。这时,站我左边的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叔说话了,“解放军同志,车上这么挤,你不能光顾着自己,你难受别人也不舒坦啊!”他这么一说,车上人都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此时的我,恨自己不该穿着军装坐火车,个人丢面子事小,给部队抹黑,那是绝对不能的!可是我又没有办法把这事解释清楚,脸上的汗水像雨水一样,噗噗落到地板上,我的头低得更厉害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接下来的旅途,我成了被孤立者,没人理我,我也不愿与人搭话,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窗外发呆。车过武胜关,进入湖北境内,屈指算来,已在火车上站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心中有些激动,总算快熬到头了。却发现,车内越发的热了,汗水早已流干,全身发软,好像不是自己的,头上两边太阳穴像锥子锥着一样疼,嗓子干得冒烟,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本来就没带什么吃的喝的,就算有,也因为双臂被人群“包夹”无法抬起,而送不到嘴里。忽然,只觉一阵眩晕,眼前一黑,身体瘫了下去……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麦草席子上,头枕在软软的枕包上,卸下的背包放在身旁一侧,本来拥挤的车厢,竟然闪开了一个小小空挡,鼻子下面“人中”处,被那个“爱管闲事”的大叔掐得生疼。“醒了,解放军醒了!”大叔高兴地说。
“你小子总算醒了,车上好人多啊!你晕倒后,大家抬的抬,让的让,拿东西的拿东西,把你放平在地上,列车员和乘警给你送来草席和枕头,还有人拿来中暑药和扇子,这丫头真是不错,又是给你喂药又是给你扇风降温的……”他指了指那个拿着蒲扇,刚才还“尖牙利嘴”的姑娘。她显得有些羞涩,脸上泛起了红晕,淡淡地说道:“是大家帮助了你。”
车上的乘客,得知我脱险了,个个都长吁了一口气。很快,矿泉水、面包、水果,还有清凉油、风油精等等,从车厢的个个角落传递过来。此时此刻,原本与大家陌路相逢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间的大爱与温暖。那次惊魂之旅,让我刻骨铭心,每每想来,痛着、暖着、感动着。
退伍后,我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名铁路员工,在一个偏僻的沿线山区从事线路养护工作。那时,经常从黄石坐火车去武汉出差办事,火车一天只有两趟,从黄石到武汉,359/360次快车要3个小时;583/584次慢车,则需要四个多小时。而我,恰恰是个慢性子的人,只要不是有太急的事,宁愿坐慢车,享受慢慢悠悠、走走停停的感觉。喜欢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幻想着对面坐着一个美妙的女子,来一次浪漫地邂逅;喜欢带一本书,买一包瓜子,静心走入阅读世界,留香的是唇齿,愉悦的是心情;也喜欢把眼睛和鼻梁贴在车窗玻璃上,像浏览快速翻动的连环画一样,看阳光下闪闪发光略过的树叶,看奔驰中的绿色原野,看移动中的黛色远山,也看稻田里红扑扑脸蛋的少女,看光着屁股在湖水里嬉戏、抓鱼的细男伢们。有时候,也会把目光移到车内,行李架上总是被大包小包塞得满满的,车顶上的小风扇不知疲倦地摇着头,车厢里总有人高谈阔论,也有人随声附和,空气中弥漫着热气腾腾而又古怪的味道,有两车连接处飘来的烟味、有旅客身上散发的汗臭,也有口若悬河者喷出的口水味儿,还夹杂着各色食品飘出的香气;广播里的声音总是甜甜的、暖暖的,“各位旅客,某某车站就要到了,要下车的旅客,请带好您的行李和小孩,准备下车……”
那时候的日子,总是像绿皮火车一样咣当咣当地慢摇,年轻的我总觉得前方的路还很遥远,外面的世界让人憧憬,让人神往。在我看来,铁路能够延伸到的地方就是世界,我希望有朝一日,带上心爱的姑娘,坐上绿皮火车,到达每一个想去的地方,品味各色美食,体验不一样的风情,感受不一样的美景。
然而,现实与梦想总是有距离的,我终归没有和爱人坐上绿皮火车周游世界。但我作为千千万万铁路人中的一员,亲身经历了从1997年到2007年的铁路六次大提速,以及2008年开行高铁后的一次次攻坚会战,把青春、热血与汗水挥洒在了铁路线上。列车越来越快,120、160、200、250、300、350,时速不断刷新。车体颜色也随着车速和列车硬件的不断变化而丰富起来,再也不是清一色的绿皮火车了。绿色、红色、蓝色、浅绿、绿白相间,各有各的含义和分类,而“和谐号”“复兴号”动车组和高铁则采用的是纯白色,凝脂如玉,丰腴润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
如今,铁路硬件设施越来越先进,服务也越来越人性化。坐上高铁外出旅行,既快速又舒适,列车上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得周到而细致,让人感到温暖贴心。每节车厢内都装有大功率空调,可以长时间保持车内恒温,又可通风换气,保持空气洁净、清新;安装了多台液晶电视机,滚动播出节目,不论哪个角度,都能看得到;还装有智能化的烟雾报警设备,不但能对可能发生的火灾事故进行预警,还可避免乘客被动吸烟;车上还能24小时供应洁净热水,车厢两头都有清洁卫生的洗漱间和厕所,列车员会经常性地打扫车内卫生,玻璃窗、茶几上一尘不染,地板与墙面洁净如新……与30年前挤在臭烘烘、乱糟糟的车厢里的感觉,已是千差万别。
现在高铁都采用了无碴线路,钢轨早已实现无缝化,线路的水平、高低、方向、轨距等技术参数已精确到了正负1毫米,使列车运行更平稳更快速,那种“咣当咣当”的声响再也不会出现了;铁路车站、沿线和列车上,都用上了最先进的高科技通信、信号装备,科学的“千里眼、顺风耳”为旅客的安全出行保驾护航。
火车站里秩序井然,各个路口都有明确的指示牌,还有工作人员耐心而温暖地引导,再也不会因肩挑背扛四处问路屡屡碰壁,而伤感无助了;网络与电话订票已经普及,买票难、坐车难的抱怨声渐渐消散,倒票的“黄牛党”没有了市场……
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把岁月积攒的故事,一点一点剥离了。而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却从记忆深处走来,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那移动中连环画般的美景,窗外飘入的花草清香,那大气深沉、雄浑有力的汽笛声、车轮声,还有那路途中人与人淳朴而又温暖的点点滴滴,每每在我的心中交织、汇聚,宛如一首隽永抒情的散文诗,一曲优雅动听的轻音乐,一幅色彩斑斓而又温暖和谐的人生画卷,让我久久回味、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