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有三大名楼：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三大名楼”前冠之的“江南”，当然是指更广泛地理区域的“江南”，是屈原《楚辞》中的江南。三大名楼各有“特色菜”：岳阳楼是范仲淹的记，滕王阁是王勃的序，黄鹤楼则是崔颢的诗。它们与楼宇交映生辉，是永远的文化标杆、难以超越的经典。所谓登楼赏景，更多是去赏受楼台亭阁沉结的历史文化之美。
　　 我上过岳阳楼，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横亘楼前，真是要气势有气势，要空阔有空阔。滕王阁呢，一直想去就是还没成行，据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的景观现在难得一见。到黄鹤楼的机会倒是很多，连同这一回，已经第四次了。
　　 三座名楼中，滕王阁始建于唐初，由李渊第22子李元婴在南昌做滕王时所建，岳阳楼和黄鹤楼建造时间差不多，都是三国时期吴国的工匠所为。在三国鼎立阶段，孙吴凭借长江天险割据江东。那个时候，无论是巴陵郡的岳阳楼，还是夏口城的黄鹤楼，都在吴国军事前线，所造之楼，是用作军事瞭望的。犹如长城上的烽火台。据说，鲁肃、陆逊这些吴国大将都曾带兵在这咽喉要塞之地眈眈虎视过江北。那时建造的所谓楼，无非是一处可以凭高望远的地方。在冷兵器时代，似乎很必要。隋唐以后，国家统一南北民族融合，这些危楼高阁就嬗变为文人雅士登楼赏景、吟诗作赋的地方，由冰冷的军事转向炽热的文化。实际上，从历史大背景下看，文化的生命力是远远超过军事的。一座楼的兴废史，首先是一部文化的陈列史。它是国家和民族兴衰的经历者和见证者。无数的“楼史”说明，时代的兴衰关乎着楼运的昌盛。江南三座名楼中的任何一座楼，都是在繁华与劫难中交替延续，然而屡毁屡修，愈修愈巍然。这种代代相守，说到底人们心里明白，那是精神的旺地和高地。
　　 我以为，这是登楼应抱着的心态。
　　
　　 二
　　 龟山和蛇山，是武汉城中心的两座名山。说是叫山，实际只是高一点的丘包，与传统意义的山相差很远。古人说夏口城“依山傍江，开势明远，凭墉藉阻，高观枕流，上则游目流川，下则激浪崎岖，实舟人之所艰也。”（郦道元《水经注》）“墉”是城垣、高墙的意思，也就是说夏口城上依靠险山，下俯瞰长江，视野开阔，是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可能是山河变换，现在江城两岸再也看不到这种耸然了。
　　 黄鹤楼在蛇山上。蛇山旧称黄鹄山，黄鹄山有黄鹄矶，“矶”《说文解字》上说“大石激水也”，《说文》这释义挺有意思，把“石”的被动说成了主动。说人话“矶”就是江边突出来的岩石。在古代“鹄”“鹤”读音相同，都读hè，这大概是“黄鹄楼”变成“黄鹤楼”最可信的说法。无论鹄还是鹤，都是一种充满神秘色彩的灵异之鸟（苏东坡《后赤壁赋》中就有一只神奇的孤鹤），很多得道成仙的传说故事，都可能有它们的影子。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之所以能引发共鸣，就是人们对美好事物从来就不曾断过念想。无论时代多么黯然。
　　 这是黄鹤楼从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演变成“游必于是，宴必于是”（唐·阎伯理《黄鹤楼记》）的游宴胜地的必然。
　　
　　 三
　　 诗人都是有人格魅力的。如果在李白和杜甫之间要做个选择，我的天平可能更倾向于杜甫。李白个性洒脱豪迈，具有浪漫的英雄主义情结，他是一个超自我的人，而杜甫呢，终其一生多半生活在穷困中，算得上饱经忧患。他的性格比李白温润，既同情底层，又对社会有更高的责任。比对今天的价值观，杜甫更契合。但在盛唐追求个性汪洋恣肆的时代，杜甫的名气和社会影响力是不可与李白相提并论的，或者说难望其背。通俗点，李白更像大哥，杜甫只能做小弟。就是这样一个大哥级的人物，居然放下身段，让盛唐并不怎么出名的崔颢，也让黄鹤楼，一下子名传宇内了。
　　 李白游黄鹤楼，但见楼阁巍峨，江流婉转，楼周围店铺林立，一派繁华，李白诗意大发，正准备在黄鹤楼白壁挥毫题诗时，抬眼看到了崔颢的作品：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李白一字一句赏读，心中酝酿的诗句被眼前崔颢的题诗冲撞得七零八落。只好仰天长叹，扼腕搁笔作罢。李白喃喃自语：
　　 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这段故事见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是确有其事还是后来好事者杜撰，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崔颢《黄鹤楼》一诗的确气概苍莽，感情真挚，意境孤美。由登楼引发的“乡关何处”的追问，更是触发了远行人敏感的桑梓情怀，千百年来引无数人共鸣，成为永远的经典。黄鹤楼有李白搁笔亭。崔颢的诗经李白一闹，不仅黄鹤楼名震天下，崔颢也流传千古了。所有的网红在成为网红前，都需要遇到一个爆发点。崔颢刚好遇到了。盛唐是格律诗最辉煌的时代，写格律诗的大咖一大把，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可见多么受后人推崇。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也不是没有道理。
　　 李白天生浪漫，“黄鹤一去不复返”扎根其心，让他有很深的黄鹤楼情结。他与好友史钦在黄鹤楼听笛子演奏，写过“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之句。大武汉别称“江城”的出处正是从这儿来的。他站在黄鹤高楼，目送好友孟浩然随一叶扁舟消逝在天边，“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成为唐人送别诗中的经典。李白还写过《鹦鹉洲》，前四句是“鹦鹉东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与崔诗写法如出一辙。李白后来游金陵，登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也是明显地摹学崔诗风格，连选择的韵脚也是一样。说李白被崔诗折服，好像并不过分。
　　
　　 四
　　 天公不作美，雨一阵，风一阵，凉飕飕的。
　　 但到黄鹤楼的人很多，门口排成了长队，缓慢前行。前几次是从长江一桥那边正门直上的，一抬眼就是主楼，这一回车停在阅马场，是在东侧门折上。因为疫情还需要管控，又是初检，又是复检。蛇山实在不叫山，只数十步，就上到后山顶，映入眼帘的是岳武穆遗像亭和岳飞铜像。岳飞的神情总是那样怒目圆睁，仿佛一直都在金戈铁马中。
　　 岳飞是文武双全的大才，在短短39个年岁中，有7年时间屯兵武昌。那个时候武昌称为鄂州，是南宋北伐抗击金军的练兵基地。岳飞后来被追封为“鄂王”，大概也跟这段经历有关联。他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收复北方失地，还我河山。他北望中原，登楼感慨，满怀悲壮地写下了另一阙《满江红》：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如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这首《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与“怒发冲冠”那篇《满江红》同样充满浩荡之气。只是他的“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的理想，没有实现。岳飞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是民族的悲剧。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应该受到每个时代的景仰和铭记。
　　 我第一次到黄鹤楼是在1986年暑期。那时候从S市回家，在武汉是一定要逗留一晚的。几个同样需要逗留一夜的同学，就相约一起去黄鹤楼。当时进黄鹤楼的门票一元，挺贵。1986年是新修的黄鹤楼开放的第二年，那时候长江两岸的高楼大厦很少，高耸于蛇山之巅的黄鹤楼算是鹤立“鸡”群。登楼望远，武汉三镇几乎都匍匐在足下。印象中那一回，好像没有看到岳飞铜像和岳飞亭，后来又来过两次，很匆忙，仅登过主楼，没到景区的后面来。此一回，看到岳飞与黄鹤楼这样有缘，甚是意外。武汉人从来就很血性，看来是有根源的。
　　
　　 五
　　 白云阁也是黄鹤楼景区标志性建筑。武汉号称“白云黄鹤之乡”，阁名的来由很显然。白云阁地处蛇山山顶，其建造高度，仅比主楼稍低。在四色葱茏中，视野绝佳。站在白云阁上看黄鹤楼，楼的大貌尽在眼中，琉璃瓦橙亮如桔，伸出的飞檐翼角，体态轻盈似鸟展翅欲飞。说它是“天下江山第一楼”，大致不算浮夸。据说，白云阁以前叫南楼，黄庭坚《鄂州南楼书事》中“四顾天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中的“南楼”就是它。黄庭坚这诗我曾经读过，很惭愧的是，我一直以为诗题中的“鄂州”就是现在的鄂州。这次也是看了黄鹤楼中历代诗文的陈列介绍，才知道此李逵非彼李逵。
　　 上主楼的人非常多，在人挨人中很缓慢登上楼顶。天依然是阴沉的，云湿如灰，浩荡的长江如一块天河垂落的土生布，窄而又窄摊倒在楼脚檐下。说实话，这一回我对登楼望远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好不容易来了，楼还是应该要登的。黄鹤楼每一层陈列的那些浮雕、诗、画，以及一些难得一见的雕花器具，该浏览的浏览，该照相的照相，该路过的路过。在我的感觉中，这是作为实物的楼，也是作为文化的楼，若再故作深沉，还可以当做精神的楼。来了，看了，想了，足了。
　　 清代安庆名人王镇藩为黄鹤楼题了一副对联，是我读过的黄鹤楼楹联中最赏心的：
　　 形势出重霄。看江汉交流，龟蛇拱秀。爽心豁目，好消受明月清风。更四顾无边，尽教北瞻岘首，东望雪堂，西控岳阳，南凌滕阁；
　　 沧桑经几劫。举名公宴集，词客登临。感古怀今，都付与白云夕照。溯千年以往，只数笛弄费祎，酒枼吕祖，诗题崔颢，笔搁青莲。
　　 上联“岘首”是岘山首，襄阳孟浩然的家。“雪堂”是苏东坡贬谪黄州时的住所，他写过一篇主客对答的散文《雪堂记》；下联中提到的费祎、吕洞宾、崔颢、李白，都是黄鹤楼故事传说中神仙级的人物。我觉得为黄鹤楼写一千字、一万字都像是废字，远不如这上下联高度概括的几行字。
　　  
　　  （作于2020年10月6日，13日下午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