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里总是冷的早，外面还是夏末，这里的草叶和菜叶就早早地被蒙盖上了灰白色。大山让早晨的太阳出来又落下落下又出来，可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却抱着对阳光的渴望一直在等候。层层叠叠的山，锁住了这里的人，也锁住了贫穷。太阳又走进朝霞了，没了太阳的瞬间，空气就飘送出了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山里多雾，雾在远处看是很美的，只有身在迷雾中的人，才知道它是多么寒冷。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房屋，蒙蔽了一切活动或静止，蒙蔽了远近的山岗。
　　 每天李嫂都会拉着小玉，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到村南的土丘上。小玉虽才七岁，也学着李嫂的样子翘首以盼。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秋天一来到，李嫂就开始和别的村妇们，一起坐在村边的戏台下，用线把茄子穿成长串。女人们都很开心，因为一来等茄子晒干了就是钱。这二来嘛，等茄子换成钱，自己的男人就该回来了。到时候这些茄子就是鸡鸭鱼肉去伺候男人，再让自己男人有劲儿伺候自己。
　　 大家都说说笑笑，只有李嫂坐在不显眼的地方沉默地做事情。不管蚊虫把脸和手搔得怎样红肿，她只是穿呀穿。小玉没有和其他孩子一样去玩，也学李嫂的样子在穿着。但李嫂的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在旋转着穿。所以小玉一个没穿好，李嫂已经穿了十个。第二天早晨，如紫色铃铛的茄子，就挂满了屋子的前檐。就连已经掉渣的土墙也挂满了，远远看去，那破败的房子就像紫色的宫殿。而别的村妇却还在戏台下说说笑笑呢，她们没有一个礼拜是穿不完的。
　　 等开始晒茄子的日子，太阳就在东边开始放射出只有夜晚男人的眼睛才会有的光。那季节中常有的满山雾气开始退去，女人们依然在田里忙碌，纷纷夸太阳晒得人直暖和。刘老头的羊群开始在野甸子间，在山坡间，如白云一样投射，去践踏并且寻食着。田上只是没有李嫂的影子，这却不知为了什么？
　　
　　 二
　　 邻家的小猫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玉的腿上，这是小玉的好朋友，确切地说是唯一的朋友。猫像取暖似的熟练地蜷缩在大腿，迟缓地把眼睛睁开又合拢。小玉则趴在窗台，用她的小手在给自己梳着乱糟糟毛蓬蓬的小辫。远处的山一下一下地影刻着种种形状的云霞。山坡上的羊群就像小白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王妹子坐在李嫂的身边，连上蹲着的小玉，三个女人一起寂寞地看着窗外。
　　 “这个日子男人该回来了。”王妹子对李嫂说。
　　 “回来跟没回一个样。”
　　 “咋会呢，回来到底晚上有个人。”
　　 “唉……”李嫂叹了口气，那房子后面的山上不知是什么虫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种不可忍耐的幽扰和凄怨的声音。
　　 小玉虽是七岁，但却和一个少女般的会忧愁，会思量。她听着秋虫的吵叫看着远处如画般的美景，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她的小嘴在学着大人叹气。这个孩子也许因为父亲死得太早的缘故？小玉的父亲是一个钢筋工，在她生下来不久，她的父亲就出事故死了。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实在是受不了，在给小玉破天荒地摊了一个鸡蛋后就看不见了。从那时候起，五岁的小玉就开始在姑家，六岁又转到现在的姨家。
　　 后山的虫子不曾间断地在叫，屋子里也是嘤嘤的声音。李嫂的手一下一下地拧着鼻涕，两腮抽动着。她的手就和爪子一样，当姑娘时修长白皙的手指，因为一年一年拔苗割草的劳作而骨节异常突出。王妹子轻轻地拍打着李嫂，用轻轻的拍打传递着宽解。李嫂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浓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说着她自己的话：“早晨太阳一出我去田里，到快正午时候我实在是身子乏，就坐在地梢的一端喘两口气，好身子倒没妨碍，只是如今再也带不动我的肚子了！一下子就黑了天歪斜了身子。妹子，你想我还能再活下去吗？”李嫂拧一拧鼻涕又说：“眼看着他爸爸半年多没音信！那是刚过了五月节的时候，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
　　 王妹子帮着她把身子翻动一下：“哟，这可真真是难为了你！肚子都这样了，你可怎么还在田里去啊？”
　　 李嫂的肩头抽动得加速起来。王妹子开始悔恨自己：“自己太不会说话，在人家最悲哀的时节，怎能用得着十分体贴的话语来激动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王妹子又转过话头来：“嫂子你别老想那些不开心的！身子这种样，不能一劲忧愁，并且你看着小玉也该宽心。那个孩子太懂事太知好歹了！你忧愁你哭，孩子也跟着忧愁跟着哭。好了好了，倒是我做点饭给你吃，看外边的日影都过晌午了。”
　　
　　 三
　　 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三天没见来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她太艰苦了，那天我看到她坐在地里很难受的样子，大概是孩子快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任谁摊上这么个男人都是倒了霉，不往家里给钱，在家还吃喝她的。哪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着眼泪！”
　　 又一个妇人皱起眉毛来说：“她嫁过来有两年了，真的，她流的眼泪比土豆还多。”
　　 另一个又接着说：“可不是吗？地里的钱到过年就让男人遭光了，李嫂拾得的土豆就是眼泪。”
　　 “我男人和她男人在一个地方，去年给人家大饭店当门童，整天跟汉奸似的，人家进门他哈腰，人家出门他鞠躬。”
　　 “听说傍着一个富婆呢，整天吃鹿茸喝红酒。”
　　 “呸！咋不烧死他。”
　　 “呸！”
　　 “呸！”
　　 “呸呸呸！”
　　 在激动着热情的时候，一个抱着孩子拾土豆的妇人说：“今天晚上我们都该到李嫂家去看看！”
　　 田庄上十几个妇人用响亮的嗓子在表示赞同：“她怎能不伤心呢？年前他男人回来时，什么也没给她留下，眼看又来到冬天。她又怎么办呢？小孩子若生下来她可怎么养活呢？我算知道，男人要不是东西，连亲儿子都不顾。”
　　 “谁不说呢？眼看着小玉该上学了。”
　　 “要我说她就改嫁！随便找个也比这个强。”
　　 “说的容易，像她大姐一样抛下孩子不管了？小玉这丫头咋办？肚子里的孩子咋办？”
　　 “都带着！”
　　 “带俩拖油瓶哪个愿意？”
　　 “总有愿意的，山里光棍多的是。”
　　 “那得她男人同意离婚才成呀。”
　　 “唉！是麻烦，李嫂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四
　　 像这样把棉花瓤子掏出来的雪，这样把白天变成黑夜的云，还有这样刀尖横着插的风，外面是不会有人的。但刘老汉还是得出来，他的羊少了一只。羊是他的命，六十多岁的鳏夫，这些羊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没了羊就没了收入，没了收入就没了命。他的鼻涕在胡须上结起黄草似的冰条，他筛着全身在游离的筋肉，走起路来被大风吹得眼看就要坍塌。老人艰难地在冰天雪地里，在没人走的道路上筛着他的胡须，找着他的羊。
　　 白茫茫的一片，路早就分不清了。要不是两旁那些光秃秃的树指引着，说不定他就栽进沟里去了。沟那么深，跌进去就爬不出来。这时路旁的雪蠕动了一下，他赶紧过去扒拉。却不是他的羊，而是人。这人穿的太少了，一件小薄袄根本不是雪的对手。眼看着人就要冻死，手里紧紧抓着一瓶子血。哦，不，那不是血，是红酒。去年过年李嫂的男人显摆过，在大戏台子底下那一帮子小媳妇老娘们一人还喝了一口。想必是冷的这人受不了，这是拿酒取暖。
　　 刘老汉试图把这人扶起来，可人已经硬了。他摸摸胸口倒是还有点热乎气，看样子是能救过来。回村去喊人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就生拉硬拽地拖着。可没走两步，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绊倒，那倒下去的惯性让他一脚踹在那人身上，那人一下子就消失在雪堆里了。我滴个乖乖，刚才两个人都站在沟边，脚下一个不对付自己就也进去了……
　　 他站起来纠结到底救不救，救得话自己也得下深沟去，不救的话好像自己做了啥亏心事。想到亏心，沟里的这个人才是真亏心。他又想到低保的事情，前阵子乡里告诉他，以他的条件是完全可以列入低保户了。他问李嫂家，乡里说按贫困情况是够了，但她男人是壮劳力，乡里也只能给小玉申请贫困儿童补助，这个问题不大……
　　 念及此，刘老汉退了几步，又一脚踢到了刚滑倒他的东西。原来是那瓶酒，他捡起来尝了一口，甜里带涩。啥滋味这是，真难喝。他把酒扔进沟里，心里默默念叨着：“对不起了兄弟，都是酒害了你。”
　　 外面的风还在嚎叫，声音似乎带着愤怒。风把地上的积雪卷起，夹着无数枯枝的呼啸，带着一种身体冲撞的声音，在使劲地拍打着窗户。屋里黑着灯，在没有线条也没有颜色的大轮廓里，刘老汉硬挺挺地躺着。“不是我，是酒害了你。”老人心里念叨一遍，他心里生了无数的蝴蝶，白色的空中翻着金色闪着光的翅膀在空中飘飞。“这是为了李嫂好。”刘老汉就觉得自己开始沿着旁边的大树，向着李嫂的家里方向走。他在梦中走着，像一个要会见妈妈的小孩子，被一种感情追逐着在大路上跑。但他不是孩子，他的下巴是黑胡茬子，他的腿笨重，他有满脸的皱纹。
　　
　　 五
　　 阳光穿透树林，棺材引领着喇叭向树林子边移动。村妇们都来相送，一众人拖拖拉拉的，穿着种种样样的衣服。刘老汉手携着小玉走在前面，受惊的村狗在远处叫着。小玉并不哭，她依恃别人的样子，随了刘老汉踏着贴在地上的树影走。棺材被抬到树林，男人们早在地面上掘好了坑。棺材顺从阳光的方向被埋到土里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们扰攘着。
　　 刘老汉招呼着：“走，回去喝口羊肉汤去。”
　　 “总是刘叔，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刘叔都是帮忙的。”一个村妇说。
　　 “是哩，是哩，听说了这事，刘叔还杀了只羊过来。”
　　 “这下李嫂的孩子有奶吃了，这孩子有福。一生下来这败家的爹就没了，乡里马上就会过来给上低保，李嫂过日子是能对付一下了。”
　　 “人刚埋下去你就说人坏话，不怕烂嘴疮。”
　　 “不怕，他就是这会活过来我还是这话。就是祸害，祸害祸害祸害。”
　　 “好像低保户以后乡里还给盖房，听我男人说他打工的那个地方就是，还送家具呢。”
　　 “就你男人那嘴巴，说啥也就是你信。”
　　 “你嘴小？你那嘴能吃半只羊。看你晌午就离不开那锅。”
　　 “我那是怕你们偷吃盯着！那是李嫂娘俩的，谁也别给我吃一口。”
　　 …………
　　 谁也没在意小玉，这个小幽灵坐在树根下睡着了。她一身白衣，小小的样子和雪地混在了一起。她两手扣在膝盖间头上，林间的阳光细碎地飘落在她的孝服上，毛茸茸的小辫在脖子上给风吹动着。这丫头太累了，就那么看着大人们埋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她梦见羊群在野甸子间，在山坡上行走，如白云一样投射。她和邻居家那个猫一起，趴在云朵上看看这看看那。云缓缓地飘到远方，她扭头冲着另一朵云喊：“弟弟，妈妈，快看快看……”
　　 在梦里，她笑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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