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的秋枫又红了，满树枫叶如丹，在碧蓝如洗的天空映照下，远远望去，仿佛如大火在燃烧，景色异常壮观。
　　 每当看到这如火的枫叶，张馨的心里布满了无限的伤感和忧凄，但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失落。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份失落愈加沉重，如十字枷锁压在心头。她从报夹上取下当天的日报，习惯性地打开报纸，直接搜索报刊中间的夹缝，那里刊登着她的一份寻人启事，然后她静等电话，一天，两天，三天……她期待的电话始终没有出现。
　　 六年来，张馨每个星期都向当地的日报登载一份寻人启事，找不到人，她的寻人启事就不停歇。张馨放好报纸，坐回到办公桌边，继续她的绘图。同科室的刘姐接了一通电话，转头问张馨，周末有空吗？有没有兴趣去见一位成功男士？
　　 张馨苦笑了一下，这两年，她相亲相到怕，见了差不多一个连的对象，却没一个入眼的。张馨的自身条件很不错，大学毕业后在建筑设计院工作，年龄二十九，从未恋爱过，之所以没有恋爱，也是自身的问题，张馨患有哮喘，一见到男子，有时心情一紧张，哮喘就随时发作，相亲自然而然没有下文。
　　 碍于刘姐的热情，张馨应约去一家牛排自助餐厅见面。精致幽雅的餐厅里播放着优美的轻音乐，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士端坐在餐厅一隅，态度优雅地看着杂志。
　　 “是李先生吧？”张馨礼貌地询问。
　　 李先生放下手中的杂志，抬头看了眼张馨。
　　 “是的，是张小姐吧，请坐。”李先生说。
　　 张馨落落大方地坐下，与李先生面对面坐着。
　　 服务员及时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让两位客人点餐。
　　 说心里话，张馨没吃过牛排，她拿着菜单一时不知所措，她不好意思向李先生咨询，怔了足足一分钟，跟服务员点了一份黑椒牛排。
　　 “您要几分熟？”服务员问。
　　 张馨愣了一下，说：“全熟。”
　　 服务员睁大眼睛，看着张馨说：“我们店请的是法国厨师，他不做全熟的牛排。”
　　 张馨眼睛眨了眨：“那就九分熟。”
　　 服务员嘴角掠过一丝浅笑：“牛排没有九分熟的，只有五分、七分熟。”
　　 张馨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那就七分熟吧。”
　　 很快，牛排上来了，张馨笨拙地拿着刀叉，费劲地切开牛排，牛排一切开，里面立即流出汩汩的鲜红的血水，一看到那血水，张馨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十六年前那场遮天蔽地的浓烟大火，火灾历历在目地浮现于眼前。那场熊熊大火从楼下直烧到楼上，乌黑的浓烟弥漫整幢楼，炽烈的大火把楼板烧得滚烫，电梯失灵，安全通道也被大火堵死，在那场大火中，外公外婆把年仅十三岁的张馨死死夹在中间，等到消防队来营救，张馨才死里逃生，而外公外婆却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从那时起，张馨也落下了哮喘的病根。
　　 张馨被鲜红的血水刺激到了，哮喘又发作，她从挎包里摸索着药瓶，张开嘴，往嘴里喷药。不用多想，这次相亲又泡汤了。
　　
　　 二
　　 张馨不会吃牛排的事在单位里被传开了，而她身体有病的事也弄得天下皆知。刘姐不再介绍对象给张馨，这样也好，张馨乐得清静，她把精力用在设计图纸上。
　　 到了年底，全国建筑设计大赛的名单公布出来，张馨的设计一举夺魁，赢得了鲁班大奖。本单位为了表彰优秀的设计人才，也奖励了一套住房给张馨，这下堵住了悠悠众口，没人再说张馨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工作之余，张馨常到市里的志愿者活动中心参加活动，组织者王姐见到张馨，便问她，找到人了吗？张馨摇摇头，神情很落寞。
　　 “要不要借助媒体的帮助？”王姐关切地问。
　　 “不是登报了吗？”张馨说。
　　 “登报没用的，有的人工作很忙，哪有时间看报？”
　　 “再等等吧。”
　　 这一等，又是一年。
　　 这一年，张馨工作表现突出，职位升到了科长，然而她的婚事还是遥遥无期。不知不觉，她已迈入了大龄女的行列中。父母很着急，托人不停地给张馨介绍对象，张馨望着窗外青翠的秋枫，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算了，找个门当户对的人，把自己嫁了，管他什么有钱没钱，有房没房，只要是个男的就行了。
　　 张馨降低了对象条件，却没时间与介绍的男士见面，单位实行了责任承包制，她得加班加点地工作，有时忙到顾不上吃饭，忙到凌晨一两点是常事。
　　 工作繁忙，作息紊乱，张馨原本不好的身体不堪重负，张馨生起病来，不是感冒就是发烧，嘴唇上起了一大片疱疹。
　　 母亲更急了，加大力度请三姑六婆给女儿介绍对象。
　　 这一天，张馨接到母亲电话，要她下班去火锅店见面，对方是个退伍军人，在规划局工作。张馨一听到是退伍军人，不敢怠慢，下了班，收拾台面，坐上电动车赶去火锅店见面。
　　 在火锅店，张馨见到了那位男士。对方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双方作了自我介绍，男方打量着戴口罩的张馨，礼貌地示意她摘下口罩。
　　 张馨有点为难，这次相亲时间选得不好，她鼻子和嘴巴正长着一大片的浓疱疮，样子相当恐怖。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她在摘下口罩之前，歉意地告诉对方，她最近气色不好，脸上长痘。
　　 “那也没关系呀，谁脸上不长过东西？”对方大度地说。
　　 张馨摘下口罩，对方眼里立即浮上一层嫌隙的神色。
　　 心细如发的张馨感受到了对方的动摇。她不露声色地点菜，对方碍于面子，勉强进餐。为了打发冷场，张馨若无其事地聊天。
　　 “听陈阿姨说，赵先生是退伍军人。请问你退役之前在哪个部队服役？”
　　 “消防部队。”
　　 张馨握着筷子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看着对方：“是本地的消防部队吗？”
　　 “是的。”
　　 张馨的心没来由地剧跳着：“请问你服役多长时间了？”
　　 “十六年了。”
　　 “那，那你参加过十七年前梧桐新城的那场火灾救援吗？”
　　 “梧桐新城？参加过，那次救援动用了支队全部的消防车，那场大火把整个新城烧成了一片废墟，烧死了三十多个人，那场大火烧得很惨烈，成了部队的教育题材。”
　　 张馨咬着嘴唇，再度抬头，盯着对方的眼睛：“那你认识那时救援的人员吗？”
　　 对方笑了笑：“支队那么多人，我只是属于其中一个大队的，怎么可能认识当时救援的人员？”
　　 “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个人？”
　　 “谁？”
　　 “向阳。”
　　
　　 三
　　 这次火锅店相亲的事又不了了之，但是，张馨没有介意，相反，她寄予了希望，因为她有了可期的等待。
　　 入秋之后，张馨觉得身体越来越不对劲，腹痛在加剧，一次在加班，她竟然痛到全身在颤抖，晕厥在办公室里。
　　 醒来时，她发现她躺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父母亲守在她床边，在暗自垂泪。专家轮流来会诊，张馨不想给父母增添心里压力，便不问父母她的病，她知道她的身体一定是出了大问题了。
　　 在做手术前一天，王姐来探望张馨，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已在各大媒体发布了寻人启事，寻找十七年前那位脱下呼吸罩救了张馨一命的军人。
　　 张馨虚弱的脸上挂着笑容，她喃喃地说：“十七年了，他救人无数，可能早已忘记这件事了。”
　　 王姐握着张馨的手说：“不会的，你在被救出来时，塞给他一张你当时刚画完的一幅画。我相信他一定记得你。”
　　 “这件事我一直忘不了，大学毕业后，就想着嫁给他呢。登报寻人，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消息。看来，他早已忘记了。”张馨有气无力地说。
　　 王姐此时早已是泪流满面，握着张馨的手一直不曾放开。
　　 护士把张馨推进手术室。
　　 当张馨再次睁开眼时，满窗的阳光。窗外吹进来一缕缕微风，张馨轻轻转过头，那如火一样燃烧的秋枫映入眼帘。
　　 那天也是这个季节，准确地说是个傍晚，一个小女孩正画着秋枫，突然楼下滚滚浓烟弥漫，熊熊大火顺着风势烧到楼上。张馨跟着外公外婆惊慌失措地跑到楼梯口，被呛人的浓烟熏得跑回自家房里，在万般无奈之下，外公外婆放弃生的希望，两位老人用一张湿棉被把张馨包住，并紧紧抱在怀里，大火把整个房屋吞噬时，张馨能清楚地感受到包裹着她的湿棉被被烧得发出吱吱地响声，她被浓烟呛得不断地咳嗽，在两眼发黑、胸闷气短时，她突然感到她被人抱起，睁开眼，她看到了一张此生无法忘记的脸孔，抱住她的人把呼吸罩戴在她脸上，并把她绑在自己背上，爬上窗台，攀着一条绳索，把她从二十层的高楼上营救了出来。在被抬上救护车之前，张馨从怀里取出她画的一幅画，硬塞在那个消防队员手里。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张馨用嘶哑的声音问。
　　 “向阳。”消防兵脸上露出还存着一丝稚嫩的笑容，他转过身，又扑入抢险的队伍中。
　　 望着那如火如荼的秋枫，张馨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流恋。
　　 “怕是再没机会看到秋枫了。”张馨气若游丝地说。
　　 “不会的。”耳边传来王姐温柔的声音，“你看，谁来了。”
　　 张馨慢慢转过头，此时，她才看到病房里全都是人。一个穿着火焰蓝，肩上有一杠三颗星的军人走到张馨病床前。张馨凝视着那张出现在梦里千万次的脸孔，内心冰戈铁马地涌动着钱塘江般的浪潮，她激动得全身忍不住颤抖着。
　　 向阳从怀里取出一幅画，递到张馨面前。
　　 “还记得这幅画吗？”
　　 画上画的是如丹如霞的红枫，一簇簇的红枫迎着飒爽的秋风在微微摇曳。
　　 张馨笑了，眼泪如串串的珠子滚落在枕边。
　　 “向阳哥哥，你还记得我。”
　　 “我一直记得你，这幅画一直珍藏着。”向阳温暖的目光让张馨浑身发抖，那不是伤口带来的疼痛，而是来自心灵带来的那份痉挛。
　　 “你能，你能抱一抱我吗？就像，就像你救我出来时抱着我那样。”张馨喘着气说。
　　 向阳坐在床边，毫不犹豫地轻轻地抱起张馨。
　　 再一次躺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张馨欣慰地缓缓地闭上眼睛，眼角却滚出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向阳的手臂上。
　　 “我等了整整十七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张馨努力地挣开双眼，似乎要把向阳的脸孔永远地记在心里。
　　 向阳刚毅的脸上不知何时挂满了泪水，他慢慢把双唇印在张馨的唇上。张馨感受到向阳唇上带来的温暖，她了却了多年的心愿，清亮的瞳孔里那抹如丹如霞的秋色缓缓地飘远飘散，那幅秋枫画从她手里无力地飘落，缓缓地坠下。
　　 窗外的秋枫黯然着，秋风吹过，树叶在空中漫天飞舞，尽管它热恋着这片深情的土地，但仍缓缓回归到大地的怀抱。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