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十月十七，丈夫因打羽毛球受伤，跟腱完全断裂，住院手术。
　　 江西省中医院骨五科，大多是跌打损伤及椎骨老化住进来的病人。与丈夫同一病房的其他三个人，两个腰椎有问题，一个肩胛有问题，除了打点滴、理疗时卧床，他们生活都能自理。
　　 丈夫住18床，16床是位60多岁的大姐，家住医院附近，性格十分爽朗。每天上午赶来扎针、按摩，一完事就匆匆回家去，下午和晚上都不在医院。每天上午她到医院，遇到主治医生忙，她不好意思催促，就借故到医生面前去晃晃，给医生提个醒。这确实是无奈之举，因为中餐过后，她要赶场子打麻将。医生开玩笑说，她肩胛痛有可能是长时间一种姿势造成的，肩痛也影响临场发挥。她笑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我陪床，借住在她的病床上，每次见到她，我都会抓紧时间跟她聊几句，一是感谢她提供方便，二是感受她乐观积极的心态。
　　 十七床是位71岁的男同胞，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左脚发麻并伴有阵痛。一年前，他曾经因此在省中医院住过，这回是旧病复发。那天晚饭时分，他一个人走进病房，很有点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护士为他指定床位，转身就走了。他好像一点也不陌生，一进病房就找到了16床对应的橱柜，清理起来，并把带来的生活用品放进去安置停当。在他去打水的当口，我跟我丈夫说：“等会我回家去，可以找那位大哥关照一下你。”丈夫说：“你叫他大哥，他还不一定有我大呢。”我说：“不会吧？”也有几分犹疑。
　　 我们家养了狗，是一条已经朝夕相处13年的牧羊犬，它温驯漂亮、呆萌可爱，与我们感情很深。我们俩口子一起外出，总要设法把它也带上，它从未单独在家过夜。丈夫受伤后，怕亲戚朋友担心，也给大家添麻烦，谁也没告诉。兼顾医院和家里，只好我一个人两头跑。按说两个人都在医院，家里原本没什么事，只是每天要遛两次狗，雷打不动。上午一趟我安排在医生查房之后，赶回家遛狗、做中饭，往返大约一个半小时。为了节省时间，我骑共享电动车，顶着风跑得飞快。我在人流车流间穿行，速度简直可以与送餐的快递小哥相媲美，着实检验了一下我的车技、反应能力和腿脚灵便程度。另一趟安排在晚餐之后。在医院收拾完碗筷，侍候丈夫洗脸洗脚，大约是8点左右。那几天恰逢寒潮，气温骤降，晚上北风呼啸，我每次出门都要下决心。都说狗通人性，一点也不假。之前我们下班回家，它跳跃着往我们身上扑，那几天我打开门，它总是一副莫名所以的表情，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完全没有以前那种欢快的样子。出院后，听楼上的邻居说，我们不在家，它每天晚上都叫，发岀的声音不是平素的“汪汪”，而成了“呜呜”。
　　 动手术的那天，丈夫7点40分被接进手术室，医生说一个多小时就能做完，可到10点还没回到病房。我有些忐忑。大约再过了40多分钟，丈夫终于被推了回来。手术时下半身局麻，丈夫回病房的时候精神尚好，我长舒了一口气。按规定手术后6小时不能动弹、不得吃喝，干渴难忍的时候，也只能用小勺沾水濡湿他的嘴唇。加上吸着氧，又做心脏动态监测，还打着点滴，许多根管子交织在一起，确实也动弹不了。好在麻药部分上溯大脑，丈夫始终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守在身边，看他时而沉睡，时而迷离，下午3点多才完全清醒。解禁前的一个多小时最难熬，因为长时间一种姿势，他腰酸背痛、手脚发麻、全身不适。我只好与他说话聊天、逗趣解闷以转移注意力。好不容易到了4点半，我喊护士撤了氧气和监测仪，丈夫终于可以变换体位活动活动了。
　　 因为手术，头天晚上10点以后，丈夫就没有进食了，差不多饿了一天。医生说手术当天要吃点清淡易消化的，于时，稀饭成了首选。我一个人走不开，不能回家熬粥，只好拿保温盒到另一栋楼的食堂去买。想着丈夫饥饿难耐，我一路小跑，但遇到电梯不给力，还是耽误了一些时间。
　　 在医院呆了一两天，渐渐摸到了一些节省时间的门道。其中最关键的环节，是乘电梯上下楼。医院的客梯十分繁忙，尤其是一日三餐的时候。吃了几次傻等的亏，我找到了些窍门。省中医院1号楼大堂左侧共有6台电梯，一台手术梯闲人免进、一台直达18楼及其以上、一台仅到9楼、一台停双层、一台停单层、一台每层都停。丈夫住11楼病房，上楼的时候，只要靠最外边每层都停的电梯前排了长队，我就会走到电梯间中部，把除手术专用、直达18层电梯外的其他4台电梯光标扫一遍，看哪部电梯离一楼更近。有时赶巧，碰到电梯门即将关闭，我就抢上一步，按住电钮，侧身挤进去。每次乘电梯抵达的楼层都不一样，有时到9楼、有时到10楼，从9楼或者10楼，再沿步梯爬一层或两层，不累，更重要的是节省时间。碰到高峰期，下楼也不容易。有一回我送来探视的朋友，连续等了多部电梯许多趟都未停，最后只好把朋友送进上行的电梯，先上再下。
　　 我照例是一天两次往家赶，临出门前，我都会与16床的大哥打个招呼，他好像是责无旁贷，只要我不在，他就把照顾我丈夫当成份内之事。有一天，我出门前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或许是我放得太靠边，丈夫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踫倒了，摔在地上，打得粉碎。后来听丈夫说，听到玻璃爆裂的声音，大哥一骨碌爬起来，拿起门口的扫帚撮箕，先把玻璃渣扫干净，然后径直走到厕所，又用海绵拖把，把地上的水吸干。一气呵成，行动十分迅速。丈夫连忙致谢，并与他聊了起来。问他年龄，他说他1949年出生，与新中国同龄。同病房的另一位年龄最大的老太太，见到大哥收拾残局驾轻就熟，事后跟我说：“一看那架势，就知道他在家常干家务活。”
　　 同病房的4个人，我丈夫最年轻，年龄最大的是一位老太太，整八十，我们俩口子叫她阿姨。阿姨是北方人，个子大，也胖，腰椎压迫变形并伴有骨裂。医生反复叮嘱她卧床，她总是闲不住。每天清晨，天还未太亮，她就起身去开水房，用医院为病人准备的微波炉，把头一天女儿送来未吃完的饭菜热一热。等我们起身去买早点的时候问：“要不要帮您带点？”她总是回答：“我已经吃过了。”精神好的时候，她喜欢与人聊天。那对每天打扫病房卫生的老夫妻，进进出出，总是一边大声与她招呼，一边手脚不停地忙碌。
　　 每天午饭过后，总见她两个女儿轮流来送饭。大女儿话不多，小女儿总与老妈絮叨，偶尔也说几句重话刺激她，但老太太从未因此动过气。有一天，我说：“阿姨，您真有福气，两个女儿对您多体贴呀！”老太太说：“这是到医院了，平时她们都忙，我一个人在家，她们难得来看我一次。”小女儿快言快语接着说：“我妈妈她喜欢住院。”我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后来，我们熟了，老太太谈了她的身世。她14岁时母亲去世，留下4个孩子，她、姐姐、妹妹和弟弟。父亲为了孩子，没有续弦。姐姐工作以贴补家用，她帮着父亲料理家务。她老家的那个村子，经常发生内涝，许多年份颗粒无收。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她从小就学会了精打细算，总是一个钱掰着两个花。成年后，随抗美援朝转业的丈夫落户南昌，生育了三个子女，大儿子在老家就业，两个女儿在南昌结婚生子。老太太退休后，一直在儿子家带孙女，老伴60多岁脑溢血，离世的时候，她不在身边。
　　 或许是因为丈夫去世时不在身边的心结，又或许是按照传统儿子接受了她与老伴的大部分家产，老太太觉得儿子儿媳应当承担更多照顾陪伴的责任。孙女在国外安家落户，有了自己的孩子，儿子儿媳前去照顾，由于疫情缘故，被困在异地他乡。有一天下午视频电话，老人与儿子一语不合，吵了起来。小女儿来送饭，见老人闷闷不乐，只得好言劝慰，但收效甚微。
　　 那天，我遛完狗回到病房，已经快10点了，见老人一言不发坐在病床上，估计她还在为下午的事生气。就挨坐在她身边，听老人尽情述说。
　　 夜已深，我安慰老人睡下，看着她窝在被子外乱草似的白发，百感交集。我关了灯，照例躺在16床上，却无法入眠。也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左边的像是唿哨，又像是强力拉扯着烟道受阻的风箱，发出中“呲拉——呲拉”的声响，十分苍老；右边的像是隆冬时节跌落的风声，在谷底打了几个转又升腾而起，有经历了几个迂回曲折，抵达一段通途的舒畅。最是那熟悉的呼噜声，沉稳、厚实、不急不厉，给我安慰。
　　 丈夫运动受伤，是一个意外打击。对他而言，是受了一些皮肉之苦，但他由此感受到人情的温暖和人性的善良，体悟到维护身心健康的重要和亲情的可贵，却更是一种意外的收获。他受伤后，有朋友连夜赶到医院，为他联系住院和手术，并坚持每日探视问候；有他早年的战友，从微信运动中，洞悉了他的变化，一再追问后鲜花慰问；有老乡在他出院后，把打理好的食材不厌其烦地搬到我家，聚集饮乐以免他孤寂难耐……人生总要经历一些不期而遇的灾难，在不同的境遇中，只要保持积极的心态，就会有不同的收获。我相信，任何结果都是最好的安排，失去也是一种得到。如遭遇意外，学会成长；经历磨难，变得坚强；面对普罗大众，甄别善恶美丑，坦然接受，沉着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