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小黎阿姨(散文)
小黎阿姨,大名黎美雲,她是1969年3月响应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家再教育”,下放到江西铅山汪二李家洋的上海知青。
如今50余年过去了,她依然与铅山,与她当年战斗生活过的地方——汪二及李家洋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也与我们家许多人,尤其是与她当年的战友——我的大姑姑保持着亲如姐妹的关系。近日,她又回到铅山,探访她当年的朋友,我应约回乡与她重聚。
说起与她的缘份,自然离不开汪二那块方寸之地。我已记不清是怎样与她相识的,但自从与她相识以后,我童年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以至于半个世纪过去,我依然记得她教我代数几何,记得她给我蒸萝卜丝红薯,记得她回上海探亲给我买新衣、给我做新衣。点点滴滴,经过岁月酝酿发酵,愈加醇厚甜蜜。
当年,大姑姑在李家洋当代课老师,与小黎阿姨同住一室。在我记忆中,她们居住在一幢瓦房东侧,前后两间,前间是厨房,有一眼红石搭成的柴火灶,还有一些简单的炊具和橱柜。后面是她们的卧室,起先不大的里间摆了两张床,后来小黎阿姨搬上了楼。瓦房的木楼,与现代楼房差别很大,那是农户为防潮存放东西的地方。楼板架在房高三分之二处,铺排出整间屋子三分之二大小的空间。黑黢黢的楼板还算平坦,楼板边沿是一根原木,同样黑黢黢的。一架木梯平素靠墙侧放,有人上下楼时才扳平搁放在那根原木上。小黎阿姨一般是睡觉才上楼。我那时还小,活泼好动,到她和大姑姑住地,总喜欢不停地爬上爬下,小黎阿姨怕我磕着碰着,每回都陪上陪下。我个子不高,总在她的闺房里,摆弄那些我不曾见过的新奇物件。小黎阿姨陪我在楼上玩,如果不坐在床上,就只能躬着身子。楼层太矮,实在是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她站直身子。
小黎阿姨很有耐心,经常带着一群小朋友在汪二(公社所在地)和李家洋往返。那时大姑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有时与她一起生活在李家洋,但大多时间都在河口。每遇周末,大姑姑都要在汪二馆子店门口搭车回家。大姑姑一家数口,上有老下有小,手头拮据,为了节省往返的车钱,不得不腆着脸与人套近乎。搭车确实是一件考验人的难事,其中甘苦可想而知。
小黎阿姨在汪二呆了11个年头,1979年1月随知青返城大潮回到上海,顶替父职在电力部门工作。由于工作出色,加上她从未放弃过学习,在上海立信会计学校函授,每次考试都得高分。单位领导知人善用,把她调到财会科工作,经历了财务计帐方式转换、财务制度改革、经济政治领域拨乱反正等重大事件,她始终笃定信念,坚持做人信条,恪守办事准则,深得领导和同事好评。在财务科科长任上光荣退休。
我对小黎阿姨的感知,是在她下放汪二期间,我们之间的亲密接触才形成的。文革期间,汪二小学、汪二中学有幸沉淀了许多好老师。有浙江大学、吉林大学、华东师大等学校毕业的各专业老师,江西大学、江西师范学院毕业的更多。当年的汪二中学校长王光诚就是江西师范学院历史系毕业的。体育老师周谬田(名字可能有误)是江西师范学院下放的,文革之后他回到师院,后来又调到上饶师专。他曾经两度成为我的体育老师,分别是在小学和大学,跨度很大。
下放农村的老师,家大多没有随迁。听小黎阿姨说,她当年成为汪二中学老师,最初是代课。屠咏美老师是上饶铁路中学下放汪二的,下放时新婚不久,丈夫仍在铁中。后来因为生产回上饶,小黎阿姨被选中代她的课。小时候,我很粘人,有了之前的接触做铺垫,我更是粘住她不放,除了吃饭睡觉上学,大多时间都和小黎阿姨在一起。
每次小黎阿姨回上海探亲,我既不舍又充满期待。那时候物资紧缺,普通人手上也没什么钱,姑娘家想穿得漂亮些常常是种奢望。为了满足我的爱美之心,小黎阿姨一回上海就会精打细算,帮我买些降价打折的衣服或布料,她曾经花23元帮我买过一件青果领的墨绿呢子外套,吸引过许多同龄女孩羡慕的目光。为了省钱,她曾经帮我买过一块有色差的粉花的确良布料,后经小黎阿姨精心裁剪缝纫,不同色块放在不同位置:前胸、后背、领子或者袖子,消减了色差对比,是我记忆中颜色最亮、花色最美的衬衣;她曾经送给我一件她亲自缝纫的鹅黄色的确良短袖衬衣;她曾经送给我一条她亲自钩织的淡黄色开士米三角围巾;她曾经送给我一双铁锈红绣花尼龙手套……这些在当时都是稀罕物,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让我在同伴面前有了可以炫耀的资本,同时,既培养我的审美情趣,也引导我心向美好、追求美好,并付诸努力。
我向来偏科,数学成绩上中学后就没好过。那个年代,教辅书籍十分缺乏,小黎阿姨从上海把她用过的几何、代数带来,供我学习用。她辅导我做题总是不厌其烦,有时布置作业,看我完成得较好,还烧些好吃的奖励我。记得小黎阿姨由代课老师变成汪二中学民办教师,住在汪二中学上坡左边的那排教工宿舍里。一天不知因何缘由又跟她在一起。晚饭后,她拿出书,让我做代数题目。她用过的书,习题背后都有答案。那一回,我神奇地全都做对了。她一时间找不出什么东西奖励我,就把白萝卜丝、虾米,用粉芶芡调味,放在洗净切块的红薯上,隔水蒸。蒸得满屋飘香,吃得我肚子滚圆。
1979年,我大弟也在汪二读书。年初,小黎阿姨返城回上海前夕,清理出一些废旧书报让我大弟和表妹去卖,卖来的钱让他们拿去买芙蓉糕吃。我大弟说:“那是我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芙蓉糕。”那神往的感觉,如今说来似乎仍口有余香。
小黎阿姨为人大方,但自己却十分节俭。她回上海以后,许多人都得到过她的帮助。从铅山到上海治病的,凡是故旧介绍认识的,许多人都在她家住过。一些相识的朋友子女,不管是到上海读书还是就业,如有需要,都可在她家落脚,孩子们都可得到她像亲人般的关照。对亲人朋友,她竭尽所能,她在上海的家、在昆山的房、近年在肇庆的居室都是她邀请同学、知青聚会的场所,她自己则穿便宜打折的衣服,吃隔夜过期的东西,毫无怨言。
小黎阿姨回上海后,我们断续还有些联系,我上大学入学时穿的衣服是她帮忙买的。那是一件夹克衫,翠绿色。领子、下摆、袖口咖啡色针织,袖子上分别有两条白边,是当时流行的运动衫样式。由于我人高马大,又是那样一副装束,以至于班主任一见面就留下了我爱运动的印象,随后被他指定为体育委员,成了班干部。
小黎阿姨年过七旬,身体尚好,我也过了奋斗期,总是感念过去的日子。近些年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多。她依旧热情,不惜力。跟她在一起,还是她照顾我的时候多,在她眼里,我仍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那天在小姑姑家,小黎阿姨坚持下厨,烧了她从上海带来的黄鱼,用面粉裹了油炸。一桌人,我年龄最小。在小黎阿姨一再坚持下,我一个人吃了6块,约占总数的一半。第二天一起床,发现我的右嘴角长了燎泡。我想,这是被宠溺的纪念,好了伤疤记住的应该全是爱。
这回在铅山重聚,我有心召集我当年的老师,小黎阿姨当年的同事见面。分别四、五十年再相逢,真是百感交集。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引航人,值得铭记。汪二是我人生的起点,在那里发生的一切,汇成我生命的源流,永不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