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写手奖励赛】醉卧雪窝(散文)
我这辈子喝了很多酒,因为我爱喝酒,茅台、五粮液、郎酒、汾酒、竹叶青,朝鲜族米酒,蒙古族马奶子酒,藏族青稞酒,俄罗斯伏特加酒,法国白兰地、意大利甜酒,澳大利亚鸡尾酒等等,我都喝过。大小宴会参加过无数次,但是最让我刻骨铭心的还是我第一次喝酒。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四日,我随下乡知识青年大军,一起来到农村,我的落脚点是辽宁省本溪县兰河峪公社兰河峪大队前队。我很幸运,知识青年点就在公社所在地,好赖有供销社和长途客车乘降点。供销社里有一个破木箱子,里面装着永远也卖不出去的黑饼干;只有长途客车乘降点给了我希望,它像一座桥,连接着铁路,连接着温暖的家。
下乡时就要到霜降了,山区冬天来得特别早,没出半个月,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就都消灭了。队里派来给青年点做饭的老孙头,他拉屎从来不用纸,农村也没有纸,拉完就用二拇手指头一抿,然后往杖子上一抹,回到灶台旁,不管是洗菜还是捡窝窝头,臭㞎㞎全都融在其中了。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什么苦都得吃,可是同学们几次看见老孙头把自己拉出来的东西再让我们吃进去,忍耐到了极限时就爆发了。队里没办法,又找不出来干净人,干脆你们自己做吧。这拨小青年,十二三岁开始造反、写大字报、串联,认识几个字就算是知识青年了,到十五六岁下乡时什么都不会干。做饭得烧柴火,男生上山拽柴火,下山累得狗爬兔子喘的不愿意劈柈子,女生嫌烧湿柈子烟熏火燎的呛人,就散伙了。
正在长身体的大姑娘小伙子们那是真饿呀!东凑合一顿,西对付一顿,偷鸡摸狗,顺个地瓜,啃个冻萝卜,闹得鸡飞狗跳,老百姓怨声载道,没办法,好死不如赖活着,也不能眼睁睁地饿死吧。最后,知识青年带着个人的建房补助款,都分配到老乡家住了。老乡愿意要女生,因为吃得少,讲卫生,好说话,起码扣下政府给的全部钱款,姑娘们不至于拎着菜刀破马张飞地满大街追杀吧。男生就苦啦,没人要,要去了也吃不饱,晚上睡觉,一家子人不分男女老少,满炕一码裸睡。回城无望,天天在郁闷中煎熬,做梦都想饱饱地吃一顿饭,吃房顶上的干菜帮子,已经几天没有拉下来㞎㞎啦!
新年快到了,我也满十六周岁了。党号召知识青年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看样近期是不可能回家了。干活,拼命地干活,挣工分钱好养活自己,不能给“牛棚”里的爸爸添堵了。刨粪震得虎口都裂了,刨下来的大粪块装不上牛车,我就用双手抱着咬牙搬上去,队长把我好一个夸。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像棉絮一样铺向大地,近前的雪向右飘落,远处的雪则向左旋洒。沙沙的落地声,显得静悄悄的雪原灰暗而苍凉。“提前收工吧。”队长无奈地扛起尖镐,把默不作声的棒劳力们撵回家。
半路上,同学黄克平偷偷地拽了我一下,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石爷爷家里杀猪,让我偷着告诉你,收工后去他家吃杀猪菜,咱俩一会儿从屎道上溜,千万别让人知道!”黄克平住在石爷爷家。
我正饿得抓心挠肝,他说一会儿吃杀猪菜,我简直都让馋虫给逼疯了。农村人养猪,到了冬天因为没有青饲料,猪冻得一天到晚嗷嗷叫,不长膘,反而还掉膘,所以早早就把猪杀了。够一年的猪大油,怎么舍得让知识青年去敞开肚皮可劲造啊!所以亲戚里的,帮忙杀猪的,小范围内请一请,意思意思就行了。有的农村人吃完杀猪菜愿意显摆,临走时还用猪皮蹭一蹭嘴,告诉十里八村的人们我吃猪肉了。我饿疯了,看见这种人就来气,就想把他当猪肉吃了,因为我好长时间没吃着肥猪肉,光看见肥猪跑了。
石爷爷家离我住的羊倌家有三里地,坐北朝南,背山靠地,独门独户。他是回乡养老的老革命,儿女们都在市里工作,有一个儿子是商业局长,但是也进“牛棚”了。黄克平因为能吃,被好几户农家撵出门,他提着菜刀去找农户要建房钱,农户吓得嗷嗷跑,他被公社公安拘留后又无家可归,石爷爷看见睡在羊圈里的黄克平可怜,就让他搬到自己家住。石爷爷的孙男娣女都下乡去了朝阳,也知道我们知识青年的苦衷。石爷爷因为打游击时认识我的父亲,所以这次他偏爱,让我去他家打打牙祭。
石爷爷坐在滚热的炕上,白头发,白胡子,身体硬朗,穿戴打扮像城里的老干部,石奶奶常年操持家务,喂猪做饭,侍弄菜园子,和农村老太太没什么区别。我俩进屋,在外地抖落掉身上的积雪,闻着满屋子的肉香,馋得直咽口水。进到屋内先给石爷爷鞠躬行礼,这点倒是像有知识的青年。“来,上炕暖和暖和,这俩兔崽子,不禁叨咕,我说下这么大的雪,也该到家了,你瞅瞅,来了。”
我们俩忙不迭地脱鞋上炕把大衣和棉帽子甩到炕梢,我坐不惯烙人的热炕,更不会盘腿,就找来两个四棱枕头叠起当板凳坐。石爷爷又埋怨起黄克平:“你小子也老大不小了,一个大小伙子尿炕,丢不丢人,还把褥子卷起来,怕我们看见,你是想把它焐干喽!”黄克平本来就怕外人知道,这一下叫石爷爷抖落个大红脸。石爷爷不管那个,打过仗的人,就是这样直来直去。“老伴呀,把炕桌摆上,我陪我两个孙子喝两盅。”
石奶奶一边摆炕桌,一边说:“克平他俩还是孩子,你就这样惯孩子呀?”
“什么孩子,走上社会就是大老爷们,当年参军打日本鬼子时,不都是他俩这么大吗?哪个不是爬冰卧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啊!惯孩子?毛主席让他们到社会的大风大浪中去磨练就对了,不然,培养出一拨五谷不分六畜不认的败类,那还不得亡党亡国啊!去,把柜上的好酒拿来,我让他俩喝出个男人样。”石爷爷说一不二,这才是战火中练就的魂魄。
石爷爷威严,有一股子凛然正气,在他面前感到既亲切又畏惧。我和克平像模像样地用双手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敬他老人家。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还是有商标的好酒,它和小卖店里卖的地瓜酒不是一个味。但是喝进喉咙就像被火燎着一样火辣辣地痛,我赶紧趁机夹一大片肉塞进嘴里。有了猪肉、血肠、拆骨肉垫底,喝着喝着,酒就不觉得那么辣了,似乎有一种香味在升华。一边喝酒,一边听石爷爷讲战斗故事,讲通俗易懂的人生哲理。
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午后的一抹斜阳,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出一道光柱,白雪皑皑的大地静悄悄的。我坐在石爷爷的右手边,透过雾气蒙蒙的小块玻璃窗,朦朦胧胧地看见一只火红的狐狸在雪野中找食,它闻到雪下有老鼠在活动,找准目标,猛地跃起,身子直立地扎进雪中。过了片刻,它后腿紧蹬,找到平衡后,把身体从雪中拔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大老鼠。我惊呆了,赶紧和石爷爷连比划带讲。黄克平抄起墙上挂着的双筒猎枪就要往外跑。但是立刻被石爷爷洪亮的喊声叫停了。“别瞎忙活了,有多少人惦记这条红狐狸,想剥了它的皮,卖个好价钱。子弹到了它跟前就拐弯,想打它主意的人,不是残废了就是家里倒霉。你说绝不绝,它就愿意待在我家,窝就在后院的石窖里,那里还有一窝狐狸仔儿呢。你们俩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听见没!”我和克平被他最后一句话镇住了!虽然有点迷信,但是谁敢冒着生命危险去以身试法。
酸菜白肉血肠粉条太好吃了,没出息的我,撑得站起来在炕上遛弯,石爷爷不时把我招呼到身边,陪着他再喝一盅。黄克平已经喝多躺在炕梢睡着了,不知天高地厚初出茅庐的我,已经有点天旋地转,再喝进去的酒已经寡淡无味了。第一次喝酒就喝了一下午,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像男子汉了。
天已经黑得很沉了。我好像为了在石爷爷面前证明自己没醉,坚决要回羊倌家。石奶奶怕我有闪失,把大衣,棉帽子,手闷子帮我捂好,送我到了院门外,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小心。天晴了,无数颗星星在天空中闪亮,但是北风劲吹,大烟炮呼啸着搅起雪粒,刮在脸上丝剌剌地痛。要想认准方向,就得盯住远处场院上那盏昏暗的电灯。在屋里热惯了,冷不丁把你扔在大烟炮里,一会就冻透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深的雪地里蹚着,酒劲上来就要吐,我强忍着,心里还明白,好不容易吃了一顿杀猪菜,怎么能轻易吐出来呢?
山里的风特别大,路两旁的沟坎已经被雪填平了。我顶着呼啸的北风,身体已经倾斜到了一定程度。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不能倒下,不能睡着,要坚持,多走一步就离家近一步。但是酒精的作用使我失去了理智,左歪右晃,深一脚浅一脚,像踩着棉花包扭秧歌。为了平衡东倒西歪的身体,不知不觉离啦歪斜向路边多晃了几步,脚绊在沟沿上,一头扎进雪窝里……
等我在公社卫生院醒来时,队长、羊倌、同学和一群老乡围着我,我只记得他们一下子露出释然的微笑。是这些我曾经怨恨过的老乡救了我,就凭这一点,我也要终身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