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下楼取快递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的楼层边缘泛起了红色的光晕，橙红桔黄的晚霞将天空浸染成炫丽的幕布，灰蓝色的云层恰到好处地形成了明暗互补的色调。这是西边。只有太阳西沉的时候，苏宁才辨得出方向。
　　 小卖铺的大姐隔着玻璃招呼她:“你有好几个快递呢，你自己找找名字。”
　　 苏宁笑说自己越来越懒，一攒就一堆。不想解释是因为腿疼的原因，她尽量减少上下楼梯的次数。
　　 大姐边忙边补充:“自己拿水哈，几个快递几瓶水。”
　　 这是隔街新开的菜鸟驿站与小卖铺的合作，快递小哥将快递放到小卖铺，凡是自取快递的人都能得到菜鸟驿站免费赠送的矿泉水，直到这批水赠完为止。
　　 苏宁抽了一瓶水，笑着朝大姐晃了晃，抱起快递就要走。大姐一把按下她，伸手扒拉起她的包裹。
　　 “不对，应该还有，我今天数了，就你的多。”大姐边说边从柜台空隙又抽出一个包裹，递给了苏宁。“你看，我就说还有嘛。”
　　 苏宁犹疑地接过来。为了少跑几次，她下楼前特地确认过，只有四个。这个……大白兔奶糖……苏宁的手抖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感觉像极了低血糖发作时的心慌。她匆忙接过大姐装好的几瓶水，说了声谢谢。上楼前她再次望了望西天的那片霞光，空气中有几点凉意直撞头脸。是要下雨了吗？
　　 上楼，洗澡。捧着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半杯水，坐在沙发上拆快递。膝盖艾草贴、足底发热贴、红糖姜茶、红豆薏米粉，苏宁觉得自己拆开的不是快递，是人到中年的一个个结节、一个个尴尬。四十岁了，保温杯里泡枸杞的年龄，似水年华只能追忆，往事只能回味。
　　 苏宁终于还是拿起了最后一个快递。大白兔奶糖。剪刀哧啦一下划开包装盒，王旭东不悦的声音随即从缝隙里钻了出来:“我就不能吃一颗吗？为什么不让我吃？”
　　 那个……你的牙不好，吃糖会疼。这是苏宁在王旭东面前第一次理不直气不壮。因为一盒大白兔奶糖。
　　 从那一刻起，苏宁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有些裂痕，就像剪刀划过的快递盒一样，再也粘不上了，除非你想用这个盒子存放其它的东西，否则你不会想到再用胶带去把它封住。而即便是再次利用的盒子，所盛放的东西，也不是原装的了。大多数盒子都有一个殊途同归的命运——垃圾回收站。
　　 苏宁打开了快递盒，是她最喜欢的天蓝色，圆形的铁盒正中印着白色的美术体“美好时光”字样，周围点缀着喷水的鲸鱼、飞翔的小鸟、洗澡的小女孩……苏宁轻轻掀开盒盖，好多熟悉的白色兔子映入眼帘，她拿了正中心的一块糖，安静地看着，顺着糖的形状，用手指轻轻地捏来捏去，糖在苏宁的手里慢慢温热，改变了形状。苏宁回过神来，剥开糖纸，将糖放进了嘴里。
　　 大白兔奶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温暖而甜蜜的——这是陈伟明告诉她的。
　　 刚上高中的第一个学期，陈伟明坐在苏宁的身后。那是个面色苍白、异常安静的男生，从来不扰四邻，从来不大声说话，苏宁发现他每天下课都戴着耳机坐在座位上，好像在听流行音乐，偶尔看到他给MP3换换电池。苏宁也喜欢听音乐，手里的磁带反反复复听了好多遍，在没有新的带子之前，苏宁对陈伟明耳机里的音乐产生了好奇，有好几次她想问他在听什么，但每次看到陈伟明一脸与世隔绝的表情，苏宁就打消了念头。眼见着第一学期就要结束了，他们俩一个字都没有交流过。
　　 有天晚上回宿舍，洗漱完毕刚上床躺下，下铺那个名叫颖的长腿女生忽然用脚蹬了几下苏宁的床铺，问苏宁是不是和陈伟明一个班级。苏宁趴在床沿告诉颖，可巧了呢，陈伟明就坐在自己身后。颖从床上爬起来，递给苏宁一盒磁带，让苏宁帮忙还给陈伟明，颖说假期要去姥姥家，和陈伟明不顺路，怕自己忘了。苏宁知道，颖和陈伟明来自同一个中学，不再问什么，接过磁带，答应帮这个忙。《大约在冬季》，齐秦的专辑。苏宁看了一眼磁带，顿时觉得合自己的口味，将磁带放进MP3，听着音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苏宁和陈伟明说了生平第一句话:这是颖让我给你的。陈伟明笑了:“谢谢。”苏宁趁机赶紧问，你平时都听哪些？我看你每天都在听。陈伟明慢条斯理地从桌洞里捧出一个小纸盒，里面整齐码放着一排磁带，他递给苏宁，边笑边说:“就这些。”苏宁一盒一盒拿起来，伍佰、刘德华、任贤齐、Beyond、王杰、齐秦、周华健、张学友、黎明……苏宁不自觉地惊呼，你太富有了！陈伟明不说话，只是笑。苏宁问，最喜欢谁的？陈伟明想都没想，脱口道:“大约在冬季。”苏宁忽然发现陈伟明非但不难亲近，而且特别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甚至像个秀气的女孩子。
　　 因为共同的爱好，苏宁和陈伟明之间的交流日益增多，放寒假的时候，他们俩同乘一辆小客车，陈伟明笑着跟苏宁打趣:“我送你回家。”苏宁欣然接受，她知道陈伟明和自己同路，会在中途下车。这一路上，苏宁还了解到，陈伟明初中的那些同学，仅他一人分到了现在的班级，难怪他看起来那么孤僻。那个冬天，他们在齐秦的歌声里愉快地结束了第一个学期的高中生活，相约年后再见。
　　 春节过后没几天，苏宁拎着大包小裹，捂着肚子回到了学校。在小客车上，她就觉察出不对，到宿舍一检查，果然是大姨妈作祟。外面天寒地冻，苏宁却满头大汗，她从包里翻出去痛片，胡乱喝了两口水，强咽了下去，咬牙坚持到教室上小晚自习。
　　 五高中的小晚自习安排在晚饭之后，只有半个小时，向来都比较自由，学生们可以选择回教室上自习，也可以外出购买学习和生活用品。说白了，就是学校的一个所谓人性化的漏洞管理方式，让学生们在繁重的学习生活中能够溜出去透口气。如果学生们假期归来，也可以选择留在宿舍整理床铺。
　　 苏宁没有什么可整理的东西，因为肚子疼，本不想回教室上课，可又怕自己睡过去，耽误了上晚自习的大课，她才决定到教室趴一会儿。看见陈伟明的时候，苏宁捂着肚子努力呲着牙给了他一个惨淡的微笑，算是打了招呼，随即趴到桌子上，眼睛望着门外，眉头紧皱。两分钟之后，苏宁只觉得背上多了一件温软的棉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陈伟明已经从门口闪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路过苏宁的座位，顺手塞给她一个红色圆形的暖宝宝，还有一个保温杯。同桌霞赶紧给苏宁倒了杯热水，用胳膊肘拐了苏宁两下，挤眉弄眼地悄声说:“有点儿意思哦。”苏宁一口水差点儿喷出来，她捧着水杯，蒸汽笼上了她的眼镜，蒸得她脸上热气腾腾。
　　 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苏宁受人杯水之恩，一定是要涌泉相报的。用霞的话说，人家何止送了一杯水？那个红色的小暖宝宝不正是一颗赤诚之心吗？那件温暖的棉衣，不正是与子同袍吗？苏宁受不了霞这番肉麻兮兮的解说，每次霞拿这个消遣她，她都生怕陈伟明听到，恨不得捂住她的嘴。苏宁省吃俭用两个月，攒下的钱刚好够买一件保暖衬衫，在陈伟明生日那天，苏宁精心做了包装，通红着脸递给了陈伟明。
　　 生日快乐！
　　 谢谢！
　　 那时候的苏宁不懂得什么叫摸头杀，陈伟明的手落到她头顶时，她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后来，苏宁偶然得知，那种眩晕除了因为她当时情绪太激动，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低血糖。当然，这也是陈伟明后来告诉她的。苏宁半信半疑。直到有一次上晚自习时，她再次出现眩晕，心慌气短，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同桌霞神经紧张地又是摸头又是按摩、手忙脚乱地倒开水，搞得半个教室的同学都觉得苏宁命不久矣……陈伟明悄悄从身后拽了拽苏宁的衣服，递给她一颗大白兔奶糖，并安慰她:“可能跟我一样是低血糖，把这块儿糖吃了，应该就没什么事儿了。”苏宁感激地接过糖，抖抖索索剥开糖纸放到嘴里，趴在桌上缓了一会儿，呼吸终于平缓了。从那以后的每天早上，苏宁都会在桌洞里发现一颗大白兔奶糖，糖纸上的小兔子安安静静，眼睛里藏着笑，盯着看久了，小兔子就调皮地跳起来，跳上苏宁的手心，慢慢融化……
　　 大白兔奶糖的出现，给三点一线的高中生活增添了一点儿滋味。前桌后桌四个少男少女，自成一派，霞打趣说这叫“四人帮”，陈伟明的同桌强说霞太俗气，至少也叫个F4吧。两个人常常你一句我一句，在去食堂的路上争吵不停，苏宁和陈伟明便各自将自己的同桌拉回身边，为防止两个人继续战争，苏宁和陈伟明在另外两个人中间肩并肩形成一堵人墙，这使两个人看起来更加亲密了。
　　 乍暖还寒的三月初，“四人帮”一起迎来了苏宁的生日。他们逃掉了小晚自习，在陈伟明提前预定好的小饭馆里围坐一桌，点了几个简单的菜，为苏宁庆生。生日蛋糕端上来那一刻，苏宁发现蛋糕上面只插了四根彩色的小蜡烛，他们相约，如果可以，四个人每年都一起过生日。苏宁的眼泪忽然之间扑扑漱漱滚落下来，霞也跟着哭了。两个人望着摇曳的烛光，只顾点头，忘了说话。
　　 陈伟明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盒大白兔奶糖，郑重地递到苏宁手上。“大白兔奶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温暖而甜蜜的。”话音和身影同时淹没在苏宁的泪光中。
　　 强提议说:“咱们要两瓶啤酒吧。就两瓶。”所有人默然表示同意。
　　 那个傍晚，他们每个人都喝了约一瓶半啤酒，摇晃的步伐、迷离的眼神，同时散发着微醺的味道。他们踏着月色行走在通往学校的马路上，勾肩搭背，边走边唱: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快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强忽然在一棵光秃秃的大柳树下站住了，他指着树梢那轮半弯的月亮，似乎在脑子里盘旋着什么话，却始终没说出来。
　　 陈伟明借着朦胧的月色望向苏宁说:“月上柳梢头。”
　　 苏宁也望着陈伟明:“人约黄昏后。”
　　 霞哈哈大笑起来:“来，我们击掌，不离不弃。”
　　 四只手掌叠加在一起，“不离不弃”的誓言惊醒了月宫的大白兔……于是那兔子一路蹦蹦跳跳，顺着大柳树银色的树梢，跳进了苏宁的口袋里。
　　 那一年的春游，学校选择了千里之外的大孤山。“四人帮”欢呼雀跃着最先爬到山顶，并排坐在崖边突出的大岩石上，占据了铁塔下面观景的最有利地势。望着高耸云天的铁塔，他们各自憧憬着自己的未来。霞说，她的梦想是当个老板娘。强说，行，那我的梦想就是当老板，今生只为成全你。于是两个人在山顶上开始了新一轮追逐的游戏。
　　 苏宁说，她想周游世界。陈伟明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爸妈的梦想是让他成为一名军人。两人凝望着远方，不再说话。苏宁知道，陈伟明不想说的事情，无需再问。她想象不出陈伟明穿上军装的样子。应该会很精神吧，苏宁想。
　　 下山时，在大孤山的半山腰，“四人帮”发现一对正在杏梅树下拍婚纱照的情侣。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满脸幸福地依偎在新郎怀里，微风拂过，雪白的杏梅花瓣纷纷扬扬，落在新人的头发和双肩，隐入新娘的裙摆。胖胖的摄影师灵活地转动角度，抓拍一对新人最美的瞬间。霞看呆了，忽然捶了一下苏宁的肩膀，说她以后结婚也要这样的婚纱。强立刻应允，都听你的。惹来霞的又一轮追逐。苏宁被这对冤家逗得笑弯了腰。陈伟明一语不发，悄悄走到新人面前低语了几句，新人笑着点头，招手要和他们合影。苏宁和霞一齐称赞陈伟明太懂女孩的心思了。陈伟明笑了笑，站到苏宁旁边，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握住了苏宁的手。苏宁的脸上笑出了新娘一样的幸福。
　　 可是，让所有人意象不到的是，陈伟明在高三上学期，那个寒冷的冬天，忽然从学校消失了。临走前，他只和“四人帮”另外三人说了一句“爸妈希望我去当兵”，然后头也不回走出学校大门，拒绝了任何形式的告别。强在身后大喊着，写信啊！霞补充道，不离不弃啊！陈伟明仍然没有回头。
　　 苏宁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忽然想起，陈伟明昨天晚上在女生宿舍楼下送她大白兔奶糖时的样子，他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借着宿舍昏暗的灯光，她看到他眼中闪动着光茫，像星星一样明亮的光。
　　 他问:“糖快吃光了吧？”
　　 她答，还有呢。
　　 他笑了:“大白兔奶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温暖而甜蜜的。”冰凉的手掌抚上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搅成一个鸟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磁带送给苏宁，是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可是，他却没有说自己要离开。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苏宁捧着那盒大白兔奶糖，茫然地剥开一颗又一颗，陈伟明昨天晚上还告诉她，大白兔奶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温暖而甜蜜的，可是现在，为什么忽然不暖了，为什么忽然不甜了呢？在靠近嘴角的地方，苏宁察觉出一丝微微的咸……她戴上耳机，将一首歌循环了整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