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是我们那批徒工里第一个结婚的，这令很多人意外。
　　 当年我们刚入厂时，先要办几天班，接受例行上岗前教育。在班上，小松开玩笑说：“都好好表现啊，积极发言，谁发言好就给谁安排好工种。”
　　 大家都当笑话听，唯有蛐蛐半信半疑：“不能吧？”结果引起一阵爆笑。在人们心中，蛐蛐是个心眼儿不多的哥们。
　　 事后我们才得知，蛐蛐的父亲居然是地专级，比我们的县最大的头儿级别都高。但蛐蛐的父亲很随和，有一次我们去蛐蛐家，大腹便便的蛐蛐爸一边吃饭，一边和我们聊天，衣襟上撒了若干颗饭粒也懒得去擦，看上去更像个喂猪的。人虽然邋遢点，但我们反倒觉得他没架子很亲切。
　　 黑子的父亲就不行了。我们去他家里，他父亲从来不和我们说话。而且在家里，也穿着板板整整的黄呢子中山服，风纪扣勒得紧紧的，端着一个大茶缸子“滋遛滋遛”地喝水，视我们为空气。而他仅仅是个副处级。
　　 蛐蛐曾经和我在一台床子倒班。很不幸他是个工作狂，干起活儿来像个疯子。当时我们干得最多的是一种叫做K071的小齿轮，铸铁件儿。卡盘一转，车刀一上，铁屑横飞，很快就会落一身黑灰，弄不好还会被铁屑迷了眼睛。大家都不愿干这种没技术含量的活儿。工艺给做的工时是每班要完成200件。可这哥们一个班居然能完成800件。机器一样不知道休息的蛐蛐，每次快要下班时，都要累瘫在车间的草袋子上。
　　 其实我也是个好强争胜、不甘人后的主儿。但是遇到这样的兄弟只能甘拜下风，我一个班最多能干到500件。
　　 由于我们这台床子总能超额完成工时，其他师兄弟不乐意了，说：“你们俩还让不让别人活了？好像我们一直偷懒似的。”说我俩是窝窝头翻个——显大眼儿。
　　 后来我就偷偷对蛐蛐说：“不能再这么干了，影响师兄弟之间的团结。”
　　 蛐蛐如大梦初醒：“妈呀，我咋没想到这些呢！”
　　 后来我才知道，蛐蛐之所以这么卖命，是因为他父亲曾谆谆教导过他：“好好表现，要争取早日当上劳动模范，给你爸争光。”劳模要一年一评，实践相对漫长，但蛐蛐布料倒是没少得。那时候刚实行计件工资加奖励。每个月多完成工时可以额外得到一块布料。
　　 那年代也没什么娱乐生活，师兄弟之间会在工余时间串串门。
　　 蛐蛐一来我家，我们全家都犯愁。因为蛐蛐总会在晚饭后来，且不善言谈，像根木头似的把自己镶嵌在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家那台只有11寸屏幕的黑白电视。有时甚至会坐在椅子上假寐，丝毫没有时间概念。当时每家的住房都极其狭小，一家人挤在一间屋子的一铺炕上，他不走谁都不好意思脱衣睡觉，只能一边呵气连天，一边不停地看着挂钟，期盼他快点离开。而他丝毫不顾及别人期待的眼光，往往一坐就是小半夜。
　　 蛐蛐来我们家，和我父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说：“师兄（指我）人好，不调理人。和我对路，我就乐意和师兄相处。”
　　 这样尴尬的局面一直维持到蛐蛐恋爱。一听到蛐蛐恋爱的消息，家里人比自己恋爱了都兴奋。因为蛐蛐再不会一来我家就坐到半夜了，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好习惯，终于重新得以回归。
　　 蛐蛐结婚后，师兄弟们总喜欢逗他，尤其是小松。问他：“结婚好不好？”
　　 蛐蛐总是红着脸回答：“好。早知道结婚后会这么幸福，我早就结婚了。”但结了婚的蛐蛐，再也不拼命干活超额完成工时了。有几次仅仅完成定额就能累到虚脱。
　　 小松就逗他说：“完了。结婚后忙于交公粮，没本钱了，身体变成空壳子了。”大家就哄堂大笑。
　　 小松是师兄弟中脑子最活泛的，人聪明，口才好，又讲义气，是我们徒工的精神领袖。当时上夜班会经常停电，每当停电，工人们围坐在一起时，让他讲故事。他博闻强记，能把当时听过的很多故事都能绘声绘色地讲述出来，比如《南京长江大桥》《绿色的S体》《一双绣花鞋》《一把铜尺案》等。听他讲故事时，车间里仅有一簇篝火在幽幽地闪动，黑洞洞的车间形同一个没有边际的魔窟，身处其中总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但人们就是怪，越感到恐惧越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但小松讲到高潮时，总喜欢卖关子。讲着讲着他会突然沉默，然后告诉大家：“今天就到这里吧，若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于是大家就哀求他，甚至凑钱派人去厂区外面给他买面包、汽水。眼巴巴地看着他吃饱喝足后，抹抹嘴，再继续开讲。
　　 小松特喜欢看电影。我那时常常会拿着父亲搞到的招待券和他一起看电影。记得当时看重新放映的《洪湖赤卫队》时，他激动万分，难以自持，竟然跟着银幕上的王玉珍一起哼唱起来。惹得前排观众纷纷回头张望。
　　 一起入厂的还有一位我的中学同学，小名叫三子。三子长得白白净净，像个白面书生。却是个特喜欢钻研车工技术的哥们，在几次业务考试中都是名列前茅。我们曾经同在一台机台倒班，共同一个工具箱。每次接班时他都会磨上好几把车刀供我使用，令我节省了很多磨刀的时间。
　　 在我复习考大学的日子里。为了我能保证时间复习功课，我常常提出和三子串班，他毫无怨言鼎力支持，对此我非常感激。
　　 还记得那些年下夜班的时候，我们要骑着自行车穿越一片有着茂密的青纱帐而没有路灯的黑黝黝的郊区。快接近县城时，远远地看到铁道路口的灿烂灯光，心情就会豁然开朗。若是有月光的夜晚，会看着我们的身影在马路上被拉长并随着我们一起飞奔，我们会开心的唱起那首老歌：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时光一刻不停留，似乎转瞬之间，四十多年就倏然而止。我们的生活轨迹都发生了难以预料的改变。我们曾经引以为自豪的大型国营企业先是变成了一家私营企业，而后又变成一处楼群林立的住宅小区。
　　 多年以后，我还得到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三子那正在上大学的儿子突然患上白血病而夭折。和我见面时，他泪流满面，告诉我：“天塌了。”
　　 而小松呢，不久前，特意约我在县城的公园见面。很多年不见了，他还是老样子，岁月的风霜好像一点都没有眷顾于他。头发依旧是黑黑的，身材瘦瘦的，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而我，不仅是两鬓染霜严重谢顶，还一副弱不禁风的形象。我们坐在公园的亭子里聊了小半天后，他塞给我一个信封，说是他最近在练书法，让我指点一下他的字。可是回到家我才发现，信封里装得竟然是一千块钱。附信说：知你病重，聊表心意。
　　 唉，一个下岗职工，所挣的退休工资寥寥可数。居然还想着为一位多年不见的师兄弟花钱。可见工人之间的情感是何等的纯真。
　　 至于蛐蛐，早已不知踪影。到了这个年龄，已该没有了当年的疯狂，只能遥祝他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