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没亮，人在睡，村里静悄悄，街东头李二拐家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来。
　　 这一天，李二拐的小子（儿子）要成亲。
　　 高音喇叭架在李二拐家的房顶上，房是二层楼，喇叭一响，全村都能听到。
　　 先唱豫剧《朝阳沟》，银环娘拴保娘这对老冤家和好了，亲家母长亲家母短的亲不够。银环娘刚唱罢，宋祖英就接着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宋祖英没唱完，赵本山、宋小宝、赵海燕，像是等不及了，就抢着上台“相亲”来了。宋小宝：你说我的心这个怦怦跳，就是我嗓子眼细，嗓子眼粗都能跳出来。赵海燕：怕啥，就是相亲，成算成，不成就拉倒。赵本山：我告诉你，这个女的不错，别整假的，这是个机会要把握住。到最后，赵本山差点没把“老婆”赔进去，把个听众逗得哄堂大笑。
　　 全村人都被吵醒了。李二拐家热闹起来了。
　　 先是听到一群女人们的说笑声，女人们的笑声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显得既喜庆又敞亮，就像是枝头的鸟叫，叽叽喳喳的一片。女人都是房前屋后住着的邻居们，不用李二拐动嘴叫她们，她们就相互喊叫着窜忙（帮忙）来了，来了也用不着别人给安排，就知道那些活儿该由女人干，知道该去干什么。只见有的去找瓢找面赶紧打浆糊，有的去找红纸红喜字，浆糊打好后，女人们开始张贴红喜字，一面贴一面叽叽咕咕地说着高兴的话：“二拐总算熬出头了，这把秀的（媳妇）娶到家，往后他还有啥事？”有人接过话茬说：“就是，人家闺女上了大学，小子再一过事（娶亲），这老吹的就更能吹了。”一听老吹的，大家哄地笑了。“老吹的”是李二拐的外号，人本份，却有个好吹牛，好说大话的臭毛病，所以街门邻居都叫他老吹的。有人在问：“听说他闺女也回来了，咋就见不到人呀？”有人紧答：“俺见过小星了，这闺女可能上前河村她姐家去了。”小星是李二拐的二闺女，在石家庄上大学。女人话音没落地，就听见一个女孩子清脆地叫声：“姑姑，姑姑，你看俺这不是在这儿嘛。”大家扭头看去，见李小星突然从屋里出来了，就纷纷迎着这闺女，乱说道：“看看，说小星小星就到。”“呀，这闺女真是越长越好看了。”有人眼气似的说：“看人家二拐家，闺女上大学顶呱呱，小子又娶了个俊秀的，这该叫啥？啥？”有人抢着说道：“叫双喜临门呗。”众人就乱起哄：“对对对，双喜临门，双喜临门。”都觉得像是沾了喜气，咯咯地乱笑，笑着，接着贴喜字，贴着，嘴却停不住：“哎哎，恁谁知道这个双喜字，字典上咋就咋也查不到。”有不明白的了，问：“你查它干啥？会写不就行了？”那个女人说：“俺不是写，就是觉得好奇，想用电脑打出来，咋就打不出来呀。”这时李小星开口了，说：“姑姑，你想打这个“囍”字，只要按住ALT，打开小键盘，用小键盘输入数字821206，然后松手，就可以输入了。”大家不由得都看李小星，羡慕得不行，有人忍不住称赞说：“还是人家大学生懂得多啊。”李小星一笑，把手里的那张最大的红双喜字，贴在了冲街门的看墙上。
　　 很快，在女人们杂乱的说笑声里，李二拐家的墙壁、房门、街门，木箱、树干，窗户等，凡是显眼的地方，全都贴上了大小不等的，一张张亮闪闪的大红的双喜字，这样一搞，喜庆的气氛就显得更浓了。这时天已大亮，前来窜忙的人，有做饭的，打杂的，收礼记账的，送亲接亲的，端盘子陪酒的，还有看热闹的等，陆陆续续地都来了。送礼的也接连不断，有送一百的，有送十块的，记账的又把礼单用毛笔誊在一张红纸上，然后贴到北墙上。这时，忽听到街门外传来咚咚呛、滴滴答的鼓乐声，于是纷纷跑出去看，原来是婚庆公司的人来了，正在大街上忙。鼓风机呼呼地吹着，在强大气流的作用下，龙凤拱门噗噗噗地撑得滚圆，嘭地竖了起来。一付付扎着粉红绢花的串丝架也竖了起来，中间地上还铺了红地毯，一直铺了半条街。寒冬腊月里的这个寒冷的日子，因为李二拐家的这一档子事，而变得热烈起来。
　　
　　 二
　　 在城市，管主持婚礼仪式的人叫司仪，在后河村，干脆就叫主持人。司仪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过的，有一套固定的套路，主持人则不同，主持人是即兴表演，咋高兴，咋热闹，就咋摆活。今天来主持婚礼的，是李二拐的一个远门侄子，这个人有意思，有名但没人叫，都喊他的外号，叫他小钢炮。小钢炮三十啷当岁，光棍一个，除了种点地，靠收破烂谋生，但你可别小看他收破烂，他的脑瓜子聪明得很，他会编快板，说快板，平时开着个破三码车，满世界乱跑，到那儿跟那儿熟，就是因为他会说快板，能逗人高兴，所以他的生意特别好。
　　 就在大家忙里忙外的时候，小钢炮进来了，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插在裤兜，缩着个脖子，虾着腰，像个出（缩）头龟似的。他一出现，院子里的气氛立马就变，豫剧也不想听了，嚷嚷着乱喊乱叫，催小钢炮快给说快板。小钢炮不理他们，问他叔去哪儿了？一面就喊：“叔叔，叔叔。”他叔就是李二拐。有人跟他说他叔在屋里睡大觉，说他叔累死累活的忙了好几年，盼的也就是这一天，现在他任务完成了，你还不让他睡个饭时觉？说着给小钢炮递烟抽，一面讨好他，一面接着求他说快板。小钢炮经不住别人给他说好话，吸口烟，眨眨眼，又咧嘴笑笑，张口来了一段：
　　 农村挣钱实在难
　　 讨个媳妇几十万
　　 父母围着农田转，
　　 辛苦一年不上万，
　　 倾家荡产全抖完，
　　 只够人家金耳环。
　　 没房没车靠边站
　　 丑女也有说话权
　　 儿子结婚坑了爹。
　　 拉下饥荒谁来还
　　 小钢炮刚一住嘴，院子里就响起一片哄笑声，有人却仍觉得不过瘾，叫小钢炮接着往下说。小钢炮鬼头鬼脑地朝一边看看，悄声说：“你小子不看在啥地方，叫我叔听见了，还不把我耳朵拧下来？”果然，话没说完，就见李二拐瞪着睡红的眼珠子走出屋子，冲着小钢炮嚷：“你你少在这儿给我贫嘴行不行，瞎叫唤个啥你。”小钢炮是个机灵人，知道他叔不想听这个，就冲李二拐挤挤眼，说：“叔你别生气，我给你来段你爱听的还不行？”便张口又来一段：
　　 我叔二拐不简单
　　 一年能挣一百万
　　 闺女上学不用愁
　　 小子今又娶秀的
　　 双喜临门人人夸
　　 日子越过越红火
　　 待到来年抱孙子
　　 完成任务老来乐。
　　 你还别说，真是让小钢炮给说准了，他二拐叔听了这一段，虽没像别人笑得恁开心，但不再呵斥小钢炮了，扭头回屋去了。
　　
　　 三
　　 大冷的天，昼短夜长，八点多了，太阳懒洋洋的，像是爬不动。这时忽听到一阵噼噼叭叭的鞭炮声，送嫁妆的来了。村长李河军赶紧叫人去接亲，今天他是总指挥，李二拐倒成了没事的人，全由别人去摆布。
　　 送嫁妆的来了两部车，前边一辆是小轿车，跟在小轿车屁股后面的是一辆小解放，小解放的车斗里花花绿绿的，装的东西堆起来，像座小山包。看热闹的人围过来，一边看一边品头论足说闲话，有人说：“呀，这一车东西得多少钱耶。”有人就答：“多少钱？多少钱也是他二拐出，他亲家肯定一分也不会拿。”有人就笑：“是是是，是这么一回事，现在兴这个，都这样，不过想想也是，谁家养大的闺女，会白给你送过来，再给你倒贴？哪有这个理儿。”旁人听了都哈哈地笑。忽然有个大嗓门的，像是发现了啥秘密，喊：“恁别光看车上的呀，看地上跑的那个小车，也是二拐给买的。”此话一出，像是一个女的被吓着了：“我的娘耶，这年头娶个秀的得花多少钱呀。”有人就开玩笑说：“还是生闺女吧你，生小子你养不起了。”这话又引出一阵乱哄哄的笑。
　　 李二拐就这一个儿，另外的两个闺女，大闺女早已出嫁，小闺女都知道正在上大学。对于孩子们的终身大事，作为生身父母，李二拐跟别人想的其实都一样，他摆一副瞎子磨刀心里有数的架势，经常动不动就怪别人，小子是自己的，闺女是别人的你都不懂？他懂他却不说。不过不说别人也知道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所以，对于这年头娶个秀的得花多少钱，你就没必要替人家操这个心了，人家有小子不错，但人家还有个闺女你可别忘了。可惜的是大闺女出嫁早，虽说彩礼钱收是收了点，但少得可怜，看着这几年的天价新娘越冒越多，攀比风越刮越盛，这让李二拐咋想咋后悔，后悔当年太傻了，轮到他的小子说媳妇的时候才想起来。
　　 当然，如果你只看这些，你就太小瞧人了，在村里，李二拐可是个挑不出毛病的人呢，作为一个农民，本本分分过日子，上有老，下有小，深知责任俩字比天大，传宗接代，上得对得起祖宗，生儿育女，对下得对得起孩子。所以，李二拐这辈子任劳任怨，吃苦受罪，累死累活的，为的就是这两件事。村子里地少，一人才合九分地，单靠地里的那点收成，饿不死就算不错了，闺女上学咋办？小子成家咋办？为此李二拐只能另寻出路，但他没啥本事，只能靠出苦力。十几年来，他在建筑队当过小工，搬砖和泥累得腰疼；在车站当过搬运工，一大袋子水泥压在背上，人成了灰人，还得咬着牙；逢年过节或村里过会也不见他闲一会，又推上自行车，车把上吊起五颜六色的大气球，走街串巷去当小贩，只要能挣钱，啥他也去干。当然了，一大家子也不能只靠他一个人，还有他老婆，除了做家务，就蹬着三轮去贩菜，附近的几个村子都让她给转遍了。老两口就像两头老黄牛，挣来的钱没一分不是血汗钱。血汗钱自己是舍不得花的，但给孩子们花却舍得，舔犊之爱，人之常情，无人不晓。再者，他们家就这一个能续香火的，当年为了要这个种，女人怀过两次都给打掉了，做B超一看不是个带把的，死活也不能要，试想，如此得到的宝贝，岂肯让他受屈？儿子李小宝二十大几了，按说，长大了也该懂事了，该体谅到老子的难处了，该为父母分担点忧愁了，但李小宝就是长不大。学不想上，地里的活儿不会也不想干，好不容易爹给他在附近的玻璃厂找了个活儿，又嫌脏嫌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叫人家给开除了，挣到的几个小钱，不够他自己花。但李小宝照样活的挺自在，就像个爱打扮的小闺女，整日小头梳得贼亮，皮鞋也擦得贼亮，叼着个烟卷，不是玩手机，就是玩游戏，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是抱大的。抱大的别人看不上，但在李二拐的眼里，小宝就是小宝，宝贝就是宝贝，不用这孩子操心，老子早就想着咋的给他找个好秀的了。为此，老两口省吃俭用，拼死拼活的，两年前就把一栋二层小楼盖好了，又铺地面，贴瓷砖，装空调，买家具。也许有人不懂了，农村里成个亲，用得着这样吗？太浪费又用不着嘛。那就听听李二拐怎么答？怎么看？不过怎么答也是他常说的那句话，准不会错：“别人咋办咱咋办呗，咱不能叫别人看笑话。”老子这样想，李小宝呢？他又是咋想的？
　　 李小宝想的就简单多了，不过也很在理，因为啥也不用他操心嘛，他只想爹娘给他娶来的女人，好看就行。所以，李小宝相过四次亲，都没谈成，都是因为对方的长相，不对他的心思。这么说来，今天他娶的这个新娘子，一定是既好看又漂亮了？这没错，在四邻八乡，这个新娘子的美貌是早就出了名的。美貌是女人的本钱，人越美，价就该越高，在见李小宝之前，这个女的已相过26次亲了，见一个一个不成，都是因为男方出价低，或家里只有房没有楼，或只能给辆电动车买不起小汽车，等，总之都是一个“钱”字让看似美满的姻缘泡了汤。姻缘泡汤了，但名声却传得老远，都知道了某某村的某某某长得最好看，就是没人娶得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李小宝才不管这些呢，只见了一面，就像掉了魂。当爹的见儿子有了意中人当然高兴了，但心里却不是个劲儿，怕对方日后狮子大张口。李二拐心里清楚，他们老两口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家底，除了盖房子，还能剩多少？所以高兴之余，更多的是愁。所幸的是这门亲事最终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是多亏了说媒的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双方孩子见面后，女方提出要到男方家来看一看，须知，看一看也是有讲究的，男方父母见了人家，如果同意，得送个红包给人家的。李二拐开始准备了800块，媒人是李二拐的亲嫂子，也就是孩子的二大娘，二大娘一听他只准备了八张红票子，就想跟他急，老娘们不怕大男人，吵李二拐：“我说二拐你平时光说大话，咋到事儿上你真(这么)小气。”李二拐说：“那你说给她多少？”二大娘很干脆，张口要李二拐给八千，李二拐一听差点被吓死。二大娘有耐性，说：“这个钱你是不会白出的，过后她要行算作彩礼钱，她要是反悔了还得退给你。”见李二拐还是不知该咋办，二大娘就做李二拐的工作，说：“人家养大个闺女容易吗，就这点钱看把你心疼的，你要连这点钱也舍不得，那就散了吧。”一听说散，李二拐立马有些慌，精明的二大娘说媒说多了，知道李二拐心里在想啥，就接着说：“如今这人都真（这么）的办，你不是常说别人咋办咱咋办吗？叫你出八千是我心疼你，人家出三万五万的多的是。”这下李二拐有反应了，嘟囔出一句：“我说嫂子哎，咱咋能跟人家比呀，我家这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事到临头，李二拐被迫说了句大实话，不过最后他还是咬了咬牙，同意了二大娘的意见，他相信二大娘不是外人，不会骗他。不过还好，这个钱没白花，女方满意，男方也满意，接着就该下书订婚，订聘礼了。二大娘忙得两头跑，东说说，西说说，好不容易让女方的要价低了一些，又回来跟李二拐说。女方提出的彩礼钱是二十五万，二大娘怕李二拐接受不了，事先想好了说动他的办法，见了面，李二拐急着问对方要多少，二大娘知道就不跟他说，而是叫李二拐先说：“你说你打算出多少吧。”李二拐一瞪眼：“我要说了算还用求她们？”二大娘笑笑，却仍不说女方要价是多少，而是先开导李二拐，并用李二拐的话去堵李二拐的嘴，二大娘说：“我说二拐呀，你不是常说别人咋办咱咋办吗？别人是咋办的你知不知道？”李二拐说：“知道你就说说呗。”结果二大娘一开口，就把李二拐的魂儿下掉了。二大娘说别人能做到万紫千红一片绿。李二拐一怔，这啥意思？二大娘说：“一万张五块的是紫色的，一千张一百块的是红色的，还有一堆五十块的是绿色的，你数数这得多少钱？”略停，接着再说：“这还是不算多的，人家有的现在都不去数了，用斤称，一给就好几斤。”说着看看李二拐，李二拐像是听傻了，脸成了黑紫色。二大娘怕吓着李二拐，急忙转口，说：“不过人家真的（这么）做，咱不跟他比，咱挣钱多不容易。可再说回来，你就这一个小的，花少了人家女人不同意不说，别人还看咱笑话嘞，二拐你说不是？”听到这儿，李二拐像是缓过来点劲。二大娘接着唠叨：“不过想想不管出多少你也吃不了啥亏，这些彩礼钱人家大头是用来买嫁妆的，她说想买车，买了还不是再给你送过来？肥水没流外人田，到头来还是你家的，这多好，显得你又体面，两家又和气，就剩下叫人眼气你了。”二大娘真不亏是个说媒的，几句话就把李二拐的心说软了：“我说他大娘他大娘，啥也别说了你，快给俺交个底吧你。”结果二大娘跟他一说，刚刚有点兴奋的李二拐，立马就蔫了，愣在那儿半天不动。让二大娘想不到的是，也不知李二拐咋想的，突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大腿一拍，二百五劲儿说来就来：“嫂你啥也别说了，我知道你也是为俺好。”一瞪眼，像是要跟谁过不去，“就照你说的办，叫他们都看看，咱啥事办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