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十三岁的花婆，四方脸上皱纹纵横，皱纹里有着一双不太相称的眼睛。若是有人盯着她看一会儿，便会生出此人年轻的时候定会摄人心魄的臆想。如今的花婆已嫁到市郊的王各庄五十多年。
　　 花婆如今的心愿是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理疗垫。这个心愿痴缠了她快三年了。
　　 理疗垫是花婆每天去理疗店做免费理疗的必需品。每天去理疗店的人排队挨号也只能享用半小时的理疗垫，花婆对此一天不落，乐此不疲。
　　 过年前夕，开理疗店的店主要回老家，对进店者逐一广而告之：“特价处理一批理疗垫。价格是平常的三分之一，还外带十斤品牌猪肉，一桶花生油。”花婆听完店主的介绍，她很动心。花婆在这群来理疗的老头老太太们面前，拍着胸脯让店主给她留出一张理疗垫。店主说：“不口头预留，见钱留货。”花婆急切切地说：“给我留着。”她分开众人，出了理疗店。
　　 花婆满心欢喜地冲进家，儿子，我想要个理疗垫。那东西可好了！现在搞特价。还有许多附加的礼品……花婆压不住兴奋劲，高声重复店主的话。儿子宝柱端着茶杯，茶杯里的茶水打着滚，翻着花，散出阵阵香味。宝柱接近不惑之年，花婆在儿子合适的年龄给他娶了媳妇，俩人一直没有孩子。花婆替他们着急，心想着理疗垫买回家也让他们理疗理疗，说不定也许就有了孩子呢？宝柱冷冷地看着花婆，听她兴奋地说着。说了半晌，花婆见儿子还是一动不动，保持泥塑样，也不往外掏钱，也不说话，就那么耗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花婆的脸越拉越长，仿佛要砸到地上。不多会儿，她面对纹丝不动的宝柱像泄气的皮球，垂低了头，走回自己的屋，嘭一声，关上了门。花婆闷坐在床上，她也开始泥塑样。
　　 花婆花了整整半月的时间，把想要理疗垫的愿望压成心酸，咽下。花婆会在半夜里借着上厕所，把对儿子宝柱的不满、对理疗垫的渴盼一股脑儿吐出来，埋在树下，埋进花坛。白天，她还会说给飘飘悠悠的雪花，滴滴答答的雨点，反正她不敢与旁人道，怕给儿子丢脸面。
　　 二
　　 时光易逝，城乡规划日新月异，王各庄与城市的贴合度越来越高，简直就是无缝连接到浑然一体。村民们的生活模式也复制粘贴城里老人的样板，晚饭后跳跳广场舞或者散散步。
　　 中伏里的一天，天气闷热，蝉鸣不止。热，让人心烦气躁。
　　 花婆洗锅，刷碗，抹干净灶台，一切收拾妥当，她冲了个澡，就要去街上散步乘凉。
　　 “还去理疗店？”宝柱对将要出门的花婆温吞着说道。
　　 “上午去的，理疗垫治好了我的老寒腿。”花婆依旧坚持向往自己能有个理疗垫。那样，她就不用去理疗店，不用在拥挤的人群里排号，仰着脸渴盼那有限的理疗时间。
　　 “每天去店里多好，反正又不花钱。不用白不用！”宝柱这句话扔出来的意思清楚明白。儿媳背转身去，冲丈夫竖起大拇指，“嗤嗤”地笑，赞扬她的丈夫做得好。
　　 花婆被眼前的儿子和儿媳的做法震到心疼。她揉着胸口，权当没看见，没听到那俩人说话，昂头向外走去。
　　 丝丝缕缕的风，夹带着闷热，无处不在。花婆的烦闷被风吹得愈加膨胀，整个胸腔里灌得满满的。她找了供路人歇息的长椅，坐下，眼睛逡巡路上的行人。
　　 学校晚自习的下课铃响过。三五成群的学生，四散开去。偶尔有学生把手里拎着的垃圾袋子里的垃圾分开，放进垃圾桶。
　　 环卫工人师傅胖胖的，骑着他的专属三轮车巡街，车把上挂的播放器里放着老歌。胖师傅把一些可以换钱的纸壳箱子和塑料瓶另外收着。
　　 花婆仔细瞅着胖师傅的动作，他用一个弯折成双的竹片，一下一下，开开合合捡起地上的纸片、塑料袋等垃圾，她看得入迷。
　　 “这东西还怪好用哈！”花婆冷不丁冒出一句。
　　 胖师傅没提防有人会与他对话，先是一愣，然后点点头：“对啊，高手来自民间！别看这东西不起眼，省去我们这帮最基层的劳动人民的腰酸背疼腿抽筋的大麻烦。”
　　 “你说话还怪幽默呢！”花婆总结一句。“哈哈哈……”胖师傅大笑起来，他脸上的肉跟着跳舞。
　　 “你看你还开心得像朵太阳花。”花婆调皮了一下。她的心猛地一抽，天，我这是咋了？她意识到自己面对陌生人有点鲁莽。
　　 原本乌黑的夜，此时闪出了一钩迷人的月牙。亮晶晶的月牙儿像胖师傅笑眯眯的眼睛。花婆红了脸，有月光的晚上，在路灯的辅助下，她的脸色别人也是可以看得清。她开始缓缓地走。
　　 “这就走了？”胖师傅意犹未尽，还没与你聊几句话，就走了。胖师傅停下手里的工具，看着花婆的背影嘟囔。
　　 花婆在整个夏天的晚上都去学校门前的公交站台上的候车椅上坐着。她只要看到胖师傅，心里就舒坦，晚上也能睡得安稳。花婆心里默默地说：看这人还有了理疗垫的功效吗？
　　 三
　　 胖师傅年轻时外号——愣瓜。他的老家就是王各庄。
　　 愣瓜自幼习武，加上膀大腰圆的体格子，就有人拜求他出头摆平一些事情。他平事的方式是与对方摆开阵势，干净利落地把对方制服拿下。虽然有些简单粗暴，却也是屡试不爽。有了开始后，只要有人求助，他都爽快的答应。他也因此在十里八乡被人吹捧着，渐渐地，结交了一大帮朋友。愣瓜自我感觉就像一位行侠仗义的侠客，自信心爆棚，心理和行为也就有了偏差。每日里吃吃喝喝，好不开心。
　　 那年秋天，愣瓜被一个传闻搅得心绪不宁。传闻王各庄的邻庄有一位小个子老头，那人的武艺高强，一般人比不了。愣瓜私下里想着，这样的人在我的眼皮底下隐藏着，岂不是要抹了我的面子。等哪天我找机会杀杀他的威风。
　　 一夜的寒霜，地面被染白了，似雪。愣瓜正好闲来无事，他一早来到王各庄河对岸的那个小村子。
　　 愣瓜瞅着村里老槐树下的小个子老头做了最后的收势，吐出的热气似蚕在吐丝，连续不断。
　　 愣瓜一打照面就看不起他，心说皱皱巴巴的小个子老头能有什么能奈让人刮目的，哼！今天老子就先制服你，以后也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愣瓜乘其不备，猛地蹿上去，他一个黑虎掏心，小个子老头移步换影，一米八几的愣瓜扑了空。他由于用力过猛，身体控制不住，往前踏走几步，想缓冲后求个安稳。没成想小个子老头借机用脚尖勾住愣瓜的裤脚，嗞啦，他的裤脚豁了，他来一个嘴啃泥，被撂倒了。
　　 “你是何人？为何偷袭于我？”小老头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低低地发问。
　　 “我是有根。听说你的功夫了得。所以特来请教。”愣瓜输了，怕跌面，他长了个心眼没说实话，把锅甩给了好友有根。
　　 有根与愣瓜是同龄人，他经常告诫愣瓜，不要拿着学来的武功争强好胜。还是强身健体，扶困助危的好。愣瓜不听，他摇一摇头，此话差矣，多少前辈就是用武力平事、保护一方安宁。有根内容丰富的笑，不置可否。现在看来人家说对了。愣瓜斜在地面上，膨胀的自信一点点抽离了他的身心。
　　 “哦，即使是切磋一下，也不该偷袭啊！”小老头伸手取下挂在树上的帽子，手指弹弹帽沿，帽子像是被一根线拽走了。愣瓜还在纳闷的功夫，帽子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小老头头上。小老头反剪双手，扬长而去。
　　 地上的愣瓜目瞪口呆，臊眉耷眼。半晌，他挪到老槐树下，坐着，思虑着刚刚那些跌面的招式，他越想越气，恨自己太狂妄自大，世上却实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的肚子经过一番折腾耗尽能量，叽里咕噜唱开空城计。他捡回扔在一旁的包袱，从里面翻出一个冰凉的馍馍，呲牙咧嘴地吃起来。
　　 一双绣花鞋映入愣瓜臊眉耷眼的眼帘。他顺着鞋子往上看，水绿色的裤子，粉红色的偏襟衫，乌黑乌黑的麻花辫垂至腰间。
　　 一双软手捧着一碗浓浓的小米粥：“喝吧。”
　　 “哦。”正有些干噎的愣瓜顾不得许多，接过碗，滋溜滋溜地喝了个底朝天。
　　 “谢谢啊！”愣瓜用衣袖子擦着嘴说。
　　 “呵。”女子也不多说扭头就走。
　　 “哎，你叫啥名？”愣瓜愣愣地问，长得怪好看。
　　 “那那么多废话，俺爹说你一身蛮力气，被人挑唆着来这里，让别人当枪使，人家却在一边看热闹呢。”
　　 “嘻，胡说。我可是一身本事，哪像小老头蔫坏。”愣瓜说了瞎话，胸脯急剧起伏不定，好像怕被人揭穿。
　　 女子噗嗤一乐，腮上起了红晕：“你就是我爹说的那样，还咬牙狡辩。你自己想想，你就凭一方的红口白牙，给人家出头，你能保证他不是一面之词？一家人拌嘴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何况是你只听一方的说辞？”
　　 愣瓜的愣劲头没了，他摸着自个的脑袋瓜子陷入沉思中，但他的双眼盯着女子，面部堆积出尴尬的笑。
　　 “傻样。”女子甩着辫子跑了。
　　 “哎！你还没说你叫个啥名字？”愣瓜扯着嗓子喊。
　　 “金花。”女子回过头，灿然道。
　　 四
　　 过了小雪，天气反倒暖和了。几朵月季花在十字路口的围挡护佑下开得娇艳。花婆站在红绿灯那里寻着胖师傅。
　　 “大白天的不在家干活，站在这里喝西北风啊？”胖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骑着他的专属三轮车来到花婆身后。
　　 “嗨，吓我一跳，你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花婆嘟起嘴，表示不满。
　　 “别弄得跟个小姑娘似的。”胖师傅挤挤眼睛，撇撇嘴。
　　 “你也别弄得跟个傻小子一样。”花婆反击道。
　　 “绿灯亮了，还不肯走。”胖师傅启动三轮车。
　　 “走，你用俩滚轮，我是老胳膊老腿的。”花婆抱怨。
　　 “行，我陪着你。”胖师傅下车，推着三轮车。地上的影子成双。他们虽然行动缓慢，但却不孤单。
　　 “你怎么老一个人逛游？”胖师傅用毛巾擦脖子上的汗。
　　 “我倒是想俩人，不是没那个命么。”花婆用实话调侃了自己。
　　 “你呢？有人在家给你洗衣做饭？”
　　 “没有，我也是一个人。跟着闺女又回来王各庄。好几年了。闺女孝顺。她说我一个人在家不放心，硬让我搬来，我也不能光吃闲饭，就找了这个差事打发日子，也算是发挥余热，既挣钱还锻炼身体。”
　　 胖师傅稍显得意，不想碰触花婆的软肋。
　　 “哎吆，看把你美的。风吹日晒的活，让你说的这么高大上。”花婆一笑，用手弄弄衣襟。
　　 “这个小褂子咋样？媳妇要扔，被我捡回来了。”
　　 “真过日子，花花绿绿的也不难看。”胖师傅端详半天后，伸出手来指着花婆：“你是金花？”
　　 “你是？”花婆皱了皱眼睛。
　　 “愣瓜。”胖师傅自己先乐了。
　　 “咱们怎么又见面了？”
　　 “你不愿意？那段时间你去哪了？我翻天覆地地找不到你。我爹把我送到亲戚家，然后给我说婆家了。我男人叫宝根。”花婆风轻云淡，像是说别人的经历。但她对“有根”俩字咬得重重的。
　　 “他对你好吗？”胖师傅搓着手，脚在地下来回蹭。
　　 “没有好不好，就看你怎么想。”花婆的回答太模棱两可。
　　 “我挺好的，女儿知冷知热，女婿孝顺。”愣瓜的胸口急剧起伏。
　　 “又在撒谎，多少年的老毛病改不了了。花婆叹口气，走了。”
　　 “走呗，最好还和上次一样，再也见不着，也就没了念想。”胖师傅心不甘情不愿地叽里咕噜发泄一通。
　　 “你说啥呢？”花婆站定，她嘟着嘴，在气势上压倒愣瓜。
　　 “当年不就因为赌气，才一拍两散。如今又要重蹈覆辙？你个老东西，愣头青。只要你不走，说啥紧着你。”
　　 愣瓜面色红润泛起光泽，胸口平坦如常：“金花，你还记得当年不？那碗粥？”
　　 “咋不记得。”花婆仿佛一下子回到年轻的时候。她的双目泛起闪烁之光，水滴晶莹。
　　 那年，愣瓜败给小个子老头，回到家，反复咀嚼金花转述说的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对以前自己做的事情懊恼不已。他给自己立下誓言，不再充大，揽事。有一段时间，他眼睛里满是金花的麻花辫，还有她爱笑的模样。愣瓜寻摸着找人说媒撮合撮合。就在他偷摸再去王各庄打探消息时，听说金花已经名花有主，她真就嫁给了他的好友有根。愣瓜为了阴差阳错的婚事闹心不已。可是太阳照样升起，月亮缺了又圆。日子依旧继续。没多久，愣瓜到另一个庄子做了倒插门女婿。他收敛心性，几十年如一日，过起了平常人的生活。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愣瓜的老伴下世而去。他跟着孩子又回了家乡王各庄，因为身体康健，闲不住的他，在街道上找了环卫工作。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无旁骛，生活倒也是自在逍遥。
　　 当年，金花还不是花婆的时候，她得知自己要嫁给有根的时候，心里不舒服，她不想找个愣头青做丈夫。可当她看到丈夫有根时，又是一百二十个愿意。有根文文静静，就是个白面书生，并不是那个愣头青。结婚后，花婆生了俩女儿，一个儿子。丈夫有根下世前，叮嘱她不要一个人把儿子宝柱拉扯大，找个好人嫁了，也免得孩子受苦她受罪。花婆想，这些年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受苦又受罪呀！
　　 五
　　 花婆在吃饭的时候给儿子打招呼，儿子叫了一声：“妈。”
　　 宝柱夹菜的筷子掉到地上：“你这是？”宝柱已经好久都不叫妈了。花婆很伤心，对儿子说：“儿啊，你说村里拆迁给了三套房，我一套没有，你和你媳妇一人一套，还有一套写了孙子的名字。你还不满意？村里每月的钱我也见不着，还得像老妈子似的给你们张罗吃喝。我就要一张理疗垫，你都不给。我这一把老骨头连几千块钱都不值么？”花婆越说越气，她欲要捶胸顿足泄泄火，眼睛扫到开着的窗，唯恐被邻居听了去，生了闲言，失了体面，花婆也就立马偃旗息鼓了。
　　 “好了，不就是要跟那个环卫胖老头么？也不用耍心机吧！”儿媳曳斜着眼睛，筷子直指菜盘里的肉，当肉放进她的嘴里，两片嘴唇开始奏乐，“吧唧吧唧……”节奏感是兴奋的，说出的话却是怼得花婆一愣一愣的。
　　 下午三点半的太阳晒得地面滚烫，花婆的儿子宝柱蹲在街角，专注力是百分百。胖师傅的扫帚眼瞅着要划拉到他的脚尖。
　　 “你就是愣瓜？咋滴？”胖师傅拄着扫帚把手站定。
　　 “不咋滴，就问问。”
　　 “你是花婆的儿子？”
　　 “是。花婆要理疗垫你为啥不给？”
　　 “我妈可以去理疗店。”
　　 胖师傅用眼睛一直瞪着花婆的儿子，不说话。
　　 宝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慌乱中站起来，急匆匆回家。
　　 花婆在厨房里无精打采地摘菜。宝柱拿出钱，递给花婆，去买理疗垫吧！
　　 花婆被儿子的举动搞得晕头转向。不明就里的她也不接钱。母子俩就那样僵持着。
　　 宝柱坚持不下去了。他把钱揣进衣袋，夺门而出。
　　 六
　　 胖师傅用他的专用三轮车载了理疗垫。
　　 胖师傅吭哧吭哧地用力踩三轮车。三轮车一路前行，来到花婆的住宅小区。看门人问胖师傅是不是小区业主，胖师傅说不是，看门人就不让他进小区，他打了几次花婆儿子的手机，也没有人接听，他只有等。
　　 太阳日上三竿，晒得柏油路活起来，似万马奔腾，搅起一层油亮，这层油亮若一片流动的水域在寻找突破口。
　　 胖师傅蹲在墙角，眼瞅着阴凉地就要被太阳晒着。他的汗水滴滴答答顺着身体流，他好像在水里泡着。
　　 花婆一直没出来，宝柱扛走了理疗垫，他对着一身汗水淋淋的胖师傅，连个谢字都不说。胖师傅对着那个身影摇一摇头：“哎，摊上这么个愣儿子，也够她老母亲受的。”
　　 胖师傅骑上三轮车，迎着晒人的骄阳返回去。不大会儿，他的背影被路边寂然的阴凉地遮没了。胖师傅的脑子冒出个不解的问题：花婆的心愿已经达成，可是，花婆为什么一直没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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