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间地头、路旁河边随处可见，嫩绿的叶子像锯齿尖尖地向四方延伸，开着不起眼的小黄花的植物。一不小心会被踩到脚底，但它从不喊疼，风儿一吹，又挺直了腰。
　　 它的学名叫苦菜。农村长大的我，听长辈把苦菜分为苦苣和甜苣，苦苣味道太苦，一般做药物用，也给牲畜当饲料吃，它们吃了更加膘肥体壮，在那个年代，它还有一道功效，可以抑制癌细胞的生长。甜苣微苦，用水焯一下，凉拌即可食用，或者晒干泡水喝，具有清火解毒、杀菌消炎的作用。小时候只知道甜苣比苦苣好吃，因为它比较甜。   
　　 就这小小的苦菜，竟然给人带来希冀！
　　
　　   二
　　 二舅妈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来自首都的一个高干家庭，到农村扛锄头、挥镰刀、蹬铁锹……二舅妈受不了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活，总像找个依靠，二舅读完书在乡里工作，再加上他人才出众，千里有缘，他们走在了一起。后来，二舅妈也成了一位小学教师。在国家出台知识青年返城政策后，为了子女未来的生活更加美好，二舅毅然决然的放弃了乡长的职位，甚至继续升迁的机会，选择了追随二舅妈回京的道路。他们都被安排在一个蔬菜肉类冷库工作，二舅还当了保管。
　　 一个农村人来到北京，对于语言上沟通的障碍和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二舅一直顽强撑着。终于，儿女们都有了称心如意的工作，各自成了家，总算如愿了！二舅退休后，又被返聘回去。本打算聘期满了，夏天回老家避暑，其余时间去世界各地看看，感觉一下飞机飘在云朵上的惬意。突然一个不幸的消息如雷轰顶，二舅查出直肠癌晚期。
　　 二舅用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自己，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在农村没有条件，可这是北京啊？”后来，二舅做了直肠癌切除手术。手术后他的身体渐渐消瘦，从老家去了好多人探望他，想和他合个影，他却摆摆手对我们说：“让你二姨回去多挖些苦菜，二舅吃上会慢慢好的，等我恢复得好看了，咱们多拍几张照片吧。”
　　 我知道二舅历来特别爱美，为了保持身体健壮，每天清晨坚持锻炼，还报了老年舞蹈班，他的舞姿特别优美，就是在病重的时候，他的腰也总是直直的。我使劲点点头，望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两个深陷的眼窝，心底像打翻五味瓶。苦菜是他记忆中的救命稻草，因为曾经的日子，像苦菜一样熬过。但愿那个念想会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然而，这只是我的一个梦，二舅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我对苦菜却有了不一样的情感！
　　 如果说二舅在该享福的时候没能好好享受生活，让我们遗憾终生！但二姨的人生又是怎样呢？
　　 记得小时候总要翻山越岭去看姥姥，或许是那时候小脚丫奔跑得多了，变成了现在的大脚丫！姥姥家住的久了，二姨就接上我去她家。她住的村落比较平坦，有大片大片的滩地，村子里各家轮流放猪。我不想待在家里，二姨只好领上我这个小猪倌去放猪。可我总是把猪追得到处乱跑，她慌了，把我安顿在一块石头上，不准我离开一步，就像孙悟空画个圈圈，让唐僧待在里面似的。我也一样不“乖”，等她把猪都赶到一块水草肥美的地方，回来找我，我像被妖怪抓走一样，无影无踪。这下可闯祸了，她顾不得哼哼唧唧的动物了，召集村里的男女老少，展开找寻工作。等找到我的时候，我整个脸花得分不清鼻涕还是泪痕，迷迷糊糊地在地里睡着了。找到我她既心疼又高兴！
　　
　　 三
　　 二姨，就这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记忆中的二姨夫体弱多病，穿着一个大黄军褂，整天靠着被子，嘴里总在骂骂咧咧。其实，二姨读过书，是有文化的人，在村里教书育人，只因家里没有劳力，里里外外都得靠她自己，不得已放弃了教书的工作，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女汉子。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很孝顺，并且特别聪明懂事。二姨不管有多苦多累，从不吱声，生活尽管拮据，但她还是会接济比她更穷的人。我记得二姨家总是人满满的，大家茶余饭后来聊天，抽烟喝茶，有的人竟然坐到炕头上去，直到天黑了才渐渐离去。等人走了，家里烟雾缭绕，二姨从不觉得这样麻烦。她把自己的碗筷竟然送人，她的好朋友也特别多，接济的人有增无减。对于她来说，这似乎是一种快乐。
　　 生活的苦二姨从未提及，只是在二姨夫三十六岁那年，因肝癌离开了那个虽不富裕却温暖的家。二姨眼圈红红的，她默不作声，只是炕上少了陪伴的目光、追随的身影，再无骂骂咧咧的声音，家里的气氛仿佛凝固了，少了曾经的热闹场面。她实在憋不住了，就会去坐在二姨夫的坟旁边说：“你真够狠心的，扔下三个娃娃就走了……”
　　 二姨继续干着农活，节衣缩食，把三个孩子带大了，大哥人长得帅气，又天生懂事。渐渐挑起家庭的重担，二姨稍微松口气。然而命运与她开了个玩笑，大哥十八岁那年，让二姨尝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天塌了，谁会扛着？
　　 二姨变得沉默寡言，呆呆地望着能给她遮风避雨的那片天！ 
　　 后来二哥接替了大哥的位置，他去北京闯荡世界，二哥的眼睛又大又圆，睫毛长长得像一个新疆人似的，只是皮肤黑黑的。他更聪明懂事，学了一手修理电视的手艺，贴补家用绰绰有余，二姨终于可以透透气了。然而，命运绝不可怜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总会雪上加霜。二哥在三十三岁那年，得了同样的病。记得我刚上班时，二哥在我家住了一宿，他不到五点就起床了，疼得厉害，我给熬粥，他用手捂着肚子，脸色特别难看，呲着嘴，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我能隐隐感受到一个男子汉的骨气。除了疼得厉害，他不会表现出来的。临走时我和弟弟每人给拿了五百元钱，那时候真的没有，要是现在，哪能让他那么痛苦地离开。二哥去医院检查完，四十天就丢下二姨走了！我不敢想象二姨是怎么活下去的，一个女人，经历了丈夫的离去，老天还要硬生生把两个儿子从她身边拉走！命运就是这样，苦，但又不得不负重前行！
　　 二姨不怎么喜欢说话了，但该接济的人她没有忘记。或许，生活就是如此，施出的善良，给了她一个一个温暖的拥抱。家里人越来越多，依然喝茶聊天，意义却大为不同，嘘寒问暖，东家拿来一袋瓜子，西家送来几个窝瓜。这个家没有垮，有爱支撑着，二姨的骨子里流淌着巨大的力量，她说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如今二姨已经七十多岁，由于国家政策落实到位，农村真正实现脱贫致富，二姨住上了窗明几净的新房子，一切都焕然一新。她虽然瘦瘦的，但依然很硬朗，她爱看连续剧，干农活，放养牲畜，样样都行。每到大地上绿意盎然时，二姨就开始挖苦菜，用水焯过，团成一个个小圆球，给我妈拿来，她说：“多吃苦菜，对身体好，吃多了，就不苦了。”
　　
　　 四
　　 二姨是我们家每个人心中的偶像。今年的冬特别冷，母亲依然坚持锻炼身体，只要心中有希望，冷暖总会像交响曲，奏响生命的乐章。最让我感动的是母亲不识字，却在学唱歌，一首《北京的金山上》，有一句是“多么慈祥”，母亲总发错音，“多么思想”，我开始笑她笨，后来我笑得哭了。我给她讲慈祥的意思，母亲不识字啊，怎么理解意思呢？因为她一直在唱，唱到深夜，她在摸索音调后，用心去感触那个字的读音。第二天母亲唱得特别好听，并且没有一个错别字。
　　 父亲手术后一度消沉，二姨也曾劝慰过他，居然一句话顶千金。二姨的乐观人生态度使父亲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身体也慢慢开始发胖，比手术前胖了二十多斤。他像对待每天的太阳一样，珍惜自己的生命，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笑是会传染的，我们每个人的嘴角也开始上扬。
　　 苦菜在冬雪覆盖之后，蓄积力量，来年春风一吹，即使土地干裂，它也会从缝隙里挤出来，绽放自己的生命。
　　 其实，命运对谁都是公平的，谁都会苦一阵子，但绝对不会苦一辈子。人生五味杂陈，缺了苦的味道，就不值得拥有。每当人生中遇到艰难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了苦菜的一生，它激励我砥砺前行！
　　 正如罗曼罗兰所言：“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
　　 是的，苦菜虽苦，却苦得有滋有味，人生何尝不是如此，苦难使我们领略疼痛，也教会我们坚韧。生命就是在这苦难中开花，清淡而高雅。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