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群事业有成，生意红火而稳定。只是当警察的儿子让她日夜牵挂，虽然她知道儿子在公安机关工作啥都不会差，可心里就是放不下。每当听说有案件发生，有警察受伤、牺牲，就心慌意乱，寝食不安。女儿读小学读五年级了，每天必须亲自早送晚接；即便这样，白天一闲下来也会惦记是否冷了，热了，中午饭吃得好不好……
　　 平时儿女们在家的时候，不听话群也会喝斥，甚至会动手，可是一旦离开了自己，甚至离开自己的视线，无尽的牵挂就在心头蔓延。
　　 已为人母的群，父母恩，儿女情，犹如印江河水时而清澈缓缓，时而湍流激荡，日夜萦绕在心，牵动着遥远的思绪……
　　 一
　　 群出生在距离梵净山二十多公里的一个偏远山村，虽然有山有水，空气清新，可资源却不多，土地贫瘠而不足，生活贫困。群有两个哥哥，比自己大两岁、四岁，虽然生活不能和城里的孩子比，群也很快乐。每天跟在哥哥们后面，享受着照顾和保护，惹了事哥哥们担着，好吃好玩的都由着群，无忧无虑，快乐幸福。
　　 群上学那年七岁。学校在本村的东头，七间砖石土结构的平房，面南背靠山坡，一间办公室，两个教室。每个教室里有十几张很旧的双人书桌、长条凳子，黑板是抹在墙上的水泥刷上墨汁，每间教室的前面有一门一窗，光线不是很好，阴雨天更是很暗。操场不是很大，东西略宽于教室，南北有五十米的样子，且是北高南低，倒也有好处，下雨从来不积水。教室门前有一根五米高的旗杆，是两根木杆绑接在一起的。每逢开学或节日也有升旗仪式。这样的环境并没有影响到群的学习，相反这一段却是群最快乐的时光。
　　 群天资聪慧，学习拔尖。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有她那质朴纯真的童音歌唱快乐相伴。群是好多同学的榜样，也是家长们教育自己孩子的榜样。课堂上发言总是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表述清楚，作业不仅字写得工整，而且几乎从没有老师打的“X”号，考试每次必定第一，群也就成了老师教育其他同学的例子。群和同学相处仗义，很有男孩子的性格。就连那些调皮的男生都敬畏有加。三年级冬天的一个下午，班级大扫除，女同学小丽不小心把男生刚的书碰掉地沾上了水，小丽惊慌地赶忙捡起，嘴里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还一边忙不迭地用手和衣襟擦拭。可是刚二话不说，直接将小丽书包里的书扯出来扔到水盆里。小丽急得哇哇直哭。群在一旁看到，立马捞出盆里的书。一边甩水，一边大声对刚说，你太过分了！小丽是无意的，你是故意的就是坏孩子！然后一把拽过刚，扯开衣服，把浸湿的书塞到刚的怀里。说，你用肚皮给捂干！并且双手用力抱着刚不放手。刚哭了，求饶。事后家长和老师批评了刚也批评了群。群不服：刚是故意的就是坏孩子，老师说从小是坏孩子，长大就是坏人；我是让他记住不做坏孩子，长大做好人。家长无语。老师耐心地说服了群，群向刚道歉，刚也向小丽道了歉。
　　 群又继续当班长。她们班在学校的各项活动评比中，都是先进。群和同学们在快乐中学习、成长着。
　　 二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小学五年级时，群的爸爸被判刑入狱了，而且是在外地参加一个技术培训交流会上被警察带走的。
　　 群爸中专毕业后，分配在一个央属企业，做技术工作，体面的工作优越的待遇，令人羡慕不已。群爸有文化、待人和善，爱家也爱他的儿女们，在群的心中爸爸像梵净山一样可亲可敬。
　　 可是那个下午一切都改变了……
　　 群爸从单位出来办事，在市场看见一个衣衫褴褛十几岁的男孩，捡拾垃圾，拣吃剩饭还打包。看着本来是应该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的年龄却沦落这样，群爸心生怜悯，询问得知孩子父亲早逝，母亲有病没钱供他读书，只能靠拣拾废品卖钱养家。群爸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几块钱给了男孩，然后又从单位拿了两管开矿用的炸药，带着孩子炸了些鱼，让孩子留下几条给母亲补养身体，再卖些钱。男孩给群爸磕了三个头，说一定上学，好好读书，报答群爸大恩。群爸也很受感动，给那男孩留下了单位地址，告诉他以后遇到困难可以去找他。果然，接下来的日子，垃圾堆旁、饭店里，再也没看到那个男孩子的身影。群爸很是欣慰。
　　 在群爸外出学习交流期间，男孩的妈妈病情加重了，但是他记着对群爸的承诺，没有去拾垃圾，没有去拣盘底儿，也没有辍学，忐忑地去单位找群爸。得知群爸出差，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晚上就翻墙钻进仓库偷了几管炸药，照猫画虎去炸鱼，没想到操作不当，炸伤了路人。虽然那时候炸药管理不严，但是炸到了人，事就大了。群爸因此受牵连入狱。
　　 突遭变故，无异天塌。群的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本来还算宽裕的生活，一下子坠入了贫困不堪的境地。上有老人，下有三个能吃能喝，还要上学缴费、带饭的半大孩子，群的妈妈一下子垮了，一夜白了头。群妈决定群的两个上了中学哥哥继续读书，群辍学帮助妈妈劳动供哥哥们读书。
　　 群不同意辍学，妈急了喊道，一个丫头读书有什么用。甚至还打了群，然而群就是一心要上学读书。妈气不过，将群的书包连同书本一起扔进了灶膛。群看着灶膛，看着书包书本化成灰烬，咬着嘴唇，噙着眼泪。然而群读书的决心却没有被熊熊的火焰烧掉。
　　 群的老师得知消息也来群家做妈妈的工作。
　　 终于，群又回到了学校。可是群幼小的心上，却压上了一块无形的巨石。爸爸，妈妈，哥哥，家境……
　　 三
　　 小学毕业了，群终于没能继续读中学，虽然群学习成绩一直优秀。群恨妈妈不让她读书，群恨妈妈重男轻女。
　　 群爸还在监狱服刑，哥哥们在读中学。14岁的群和妈妈一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群的爸爸热心有文化，群家在村里人缘也不错的。但也有不良之辈，平时眼红群家好日子，此时便落井下石，人前背后叫：劳改犯，劳改犯。偷群家地里的粮食，偷摘群家的果子。就连群的本家二婶因为妒忌群家的生活条件优越于自己家，此刻也乘人之危，明目张胆背着篓子去群家地里掰包谷。群妈发现上前阻止，竟被有母夜叉之称的二婶，扯住咬断了手指。看到妈妈被咬断了一节中指的手，血流不止，群吓坏了，急眼了，忘了自己还是个孩子，抱住二审的腿狠狠地咬住，任凭二婶拽住头发、捶打、掐、踢，群就是不松口，可是群妈没有帮着群而是拽群的手，掰群的嘴，将群拉开，还打了群一个耳光。群没有哭，只是恨恨地看着妈妈，狠狠地瞪着二婶。
　　 群的爸爸刑满回来了。四十几岁的人看上去像五十多岁，话语也少了，只是每天早起晚睡，开荒、锄地、浇水、施肥，没有月光的晚上，就点着嘎斯灯劳作。看着不能温饱的家境，看着一群衣食不足的孩子，看到满头白发的妻子，群爸很内疚，要用加倍的付出，弥补对家里和孩子们的亏欠。
　　 田不欺人。果然，园子、地里长出的包谷、麦子、谷子穗子也大了许多，红薯、白薯、大豆增产了，果树上的花开得也多了，更有香味，就连满山的野花也开得欢快，山沟汩汩流淌的溪水，听起来再也不聒噪无聊，好像在轻声吟唱。
　　 群的一家又有了希望，有了欢乐。终于不用再为填饱肚子发愁了，爸爸是一家人的顶梁柱，在群的心里爸爸就是她最崇拜的英雄。
　　 一个夏日午后，乡教育办领导和中学校长，在地里找到了群爸。让群爸到中学去做代课老师，教数学和物理。起初群爸觉得自己身份不合适，再三推辞。来人说，你的问题我们反复考虑过，也有异议，但是乡里认为你的问题即使有罪，也是具有爱心，善意的犯罪。再者，开学在即，我们正缺老师，也算是给你一个悔罪表现的机会，你不会拒绝吧。群爸应下了。
　　 群家离学校有十多里山路，中途要翻一座山，走一个多小时。群爸每天起得更早了，下地干一阵活，回家吃口饭就急忙赶着上班。晚上回家就下地干活到看不见人为止。吃完饭还要看书、学习、备课。群爸说，教书是千年大计，事关孩子们的未来，可不能有半点含糊。
　　 一天晚上，群爸在看书，群怯生生地推门进来，低着头，手指捻着衣襟，惴惴地叫了声，爸。群爸抬头见状问群，有事吗？群啜啜地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想到你们学校上学。群爸很是意外。群又说，我虽然小学毕业两年多了，可是我一直没扔，我每天晚上都看我读过的书，还看哥哥们的中学课本，我能行。群爸给群出了几道题，群果然都能答上来。群爸惊诧之余，同意并答应帮群做妈妈的工作。
　　 群爸回来了，群的两个哥哥没考上高中，也可以帮助家里干活、出去打工，家里已脱离了困境，加上群爸的态度，群妈让步了。
　　 群又重新走进了久违的学校，如愿读上了中学。群像一只欢快的小燕子，每天和爸爸一起上学。群的脸上又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群的学习成绩依然出众，老师和学生们都夸群不愧是老师家的孩子。群给爸争了光，自己也高兴。
　　 中考在即，群信心满满，老师们也认为群稳操胜券。可是群妈坚决不同意：一个丫头，都十七八了还念什么书，赶紧找个人家嫁了，不然你的两个哥哥拿什么娶媳妇。
　　 群妈彻底终止了群的学业。面对现实，群爸这次也妥协了。
　　 四
　　 群出嫁了，嫁了一个不了解，也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的男人。
　　 群的两个哥哥也相继结婚成家。
　　 多年以后，群打拼出了自己的天地。
　　 群经常回爸妈家，也会资助哥哥们，只是从不和母亲有交流。这件小棉袄，让母亲的心挂满了霜花。
　　 父亲病重、去世，群一直精心守候在身边。
　　 母亲病危、去世，群却在忙自己的生意。
　　 ……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后来，群经常回去看她生长的老宅，到墓前凭吊父母亲。
　　 每次肃立在墓碑前，群的眼前总会反复播放同一个片段：秋天上学路上，雨中群摔倒磕破了膝盖，爸爸扶起，小心地拭擦泥水和血水，包上手帕。背着群的爸爸喘着粗气，汗水混着雨水，顺着爸爸花白的鬓角簌簌滴下，还有群滴落在父亲宽厚温暖的背上的泪水。
　　 雨水，汗水，泪水，永远凝聚在了群的心理。
　　 再后来，又有了妈妈为了保护几穗玉米鲜血淋漓的断指场面，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妈妈总是最后一个上桌吃饭的情景，妈妈从没做过一件新衣服的记忆……
　　 还有妈妈走的时候一直睁着眼睛，嘴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群长跪不起，头叩大地，涕泪不止。
　　 群将山坡上那幢深印着童年的快乐忧伤，摇摇欲坠，不堪风雨的老宅修葺整洁。父母住过的屋子，按照生前习惯的样子摆放家居用品……
　　 群经常来打扫，静坐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