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老氓在路上(微小说)
老氓怀着走过去的良好愿望,徒步穿越一个平原。平原上是无穷无尽的沉静。天空中有一只白乌鸦一声不吭地飞过。白乌鸦和老氓同时向西而行。一会儿,白乌鸦飞得无影无踪了。时间在流逝,老氓听到潺潺的水流声。他又穿越了一个村庄,农民们站在门洞里,望着他从东而来,向西而去。道路是无尽的,并不因为老氓日夜不停的行走,而有丝毫的缩短,或增加。老氓之所以夸父追日般地行走,是因为静止、睡眠和死亡,都让他躁动的灵魂痛苦不堪;像有一个神在他的背后催促他:走过去!走过去!
老氓从未幸福过。但幸福就在他的身边,时时刻刻贴身跟着他,围着他狂舞,并投影在他的道路上,让他能够看见,让他的眼睛被幸福烧得贼亮贼亮,拼命地追赶它。但他走,幸福也走,幸福似乎只能靠近,却不能触摸。老氓为此穿越了七个平原。老氓穿越了七个平原后面的七个大海,七个大海后面的七个沙漠,七个沙漠后面的七座大山……日子,季节,岁月,一代代人,一个个世纪,在老氓脚下经过;他所预测的所有事情,一件接一件,全部都成了事实。山是圆的,老氓从山东脚上去,到山西脚下来,发现自己就站在老地方。老氓看到一只白乌鸦飞过,它没有朝谁吭一声,又飞到他的面前去了,不见了。老氓和一个迎面而来的路人,一个鹰钩鼻的男人有过一些磨擦。他让到路南,他也让到路南;他让到路北,他也让到路北。结果两人都为了给对方让路,反而挡住了对方的路。鹰钩鼻不知骂了他一句什么,肯定很难听,老氓转过身去,朝他远去的背影吐了一口痰。
穿越一个个村庄之后,平原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七条河流,七条河流后面的七个大海,七个大海后面的七个沙漠,七个沙漠后面的七座大山,七座大山后面的七个平原……农民们站在门洞里,默默地望着他从东边而来,向西边而去,阳光悉数照在他佝偻的背脊上,红彤彤的。上午,他面前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中午,他几乎看不到影子了;下午,影子又一点点地拉长了,但已经落在了他的身后。老氓看不到幸福,但影子贴身追随着他。大地上的动物、植物,天上的星光,飞过山岗的百灵子,甚至那悄悄流过草地的小溪,老氓对它们天生有一种心领神会。老氓和它们对话:所有的鱼别呆在一条河里,要好好守着自己的水,别让它们跑了;不是鱼的人,请不要跟鱼亲近;弯曲的河流要弯曲地游,笔直的河流要笔直地游。老氓已经第三次看到白乌鸦了,应该是同一只鸟吧。看到它时,老氓想到了一句话:乌鸦声称,只须一只乌鸦即可摧毁天空。
那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迎面向老氓走来,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氓正在为他的迎面而来而吃惊不已时,一口已经冷却了的痰,“扑!”地闯入了他的嘴巴。这是他先前所吐的那口痰。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看那个家伙,他所骂的话现在悉数落实到了他自己身上。世界就是这样,富人自私而穷人丑陋,虫子总是比人先尝到果实的滋味,所有的活都在等待一个死,所有的死又期待着一个活。道理就写在万事万物的脸上,女人哺育什么,什么就是孩子;哪儿有光,哪儿就有阴影。一棵树不仅仅是一棵树,还有树叶、花和果实。尽管没有死了又回来的人,但老氓时常觉得自己还活着,在不停地行走,在不停地穿越七座大山,七座大山后面的七个平原,七个平原后面的七条河流……
老氓又回忆起最初出来漫步的情景。老氓焦急地站在家门口张望,人们就问,老氓,你想到哪儿去?老氓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只有离开这个地方才能达到我的目的。人们又问老氓,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啊?老氓说,我的目的就是离开这个地方。说着,老氓就走了。人们问老氓你要去多久?老氓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一辈子吧。人们便惊讶道,去这么久啊,那你干吗不带足干粮再上路呢?老氓笑道,这根本没用。因为旅途漫长,所以无从准备;假如我在途中得不到干粮,那我非饿死不可,所以带多少干粮也都是无济于事的。大家都觉得老氓讲得非常在理,却又毫无道理。
自古以来,有人用性爱来记录某个时代的高潮,有人用战争来记录某个时代的荒谬,有人用口号记录某个时代的智慧,所以盘古说我开,共工说我撞,女娲说我补,夸父说我追,精卫说我填,后羿说我射,仓颉说我造,神农说我尝……他们中间的某人因何而死,人们无从知晓,就像老氓不知道自己因何而不死那样,他马年属马,羊年属羊,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大年纪了。不论刮风下雨,老氓每天都跟太阳一样出门,洗一把脸,向西走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还是老样子,同上同上同上,就连每天沿途所见的风景也同上。老氓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见到这只该死的白乌鸦了,他真想一枪把它打下来。七个沙漠后面是七座大山,七座大山后面是七个平原……
老氓烦透了,他想让自己停下来,但他已经停不下来了,他的身体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而是以某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擅自前行,一圈圈地绕着地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