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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警察与女人(小说)


作者:李卫荣 布衣,344.8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550发表时间:2021-01-08 18:43:02


   从医院里出来,王宁的心乱糟糟的。她晕晕乎乎将车开到郊外,停在一处荒草滩上,人立时软瘫在座位上。
   王宁今儿是奉丈夫喜富之命,来医院看望南天门印刷厂厂长魏强的夫人。这个可怜的五十多岁的老女人,为了穿高跟鞋更好看,为了能拴住花花丈夫的心,不惜花钱挨刀,来医院做拇外翻矫正手术。她是自愿的,可是做南天门印刷厂活的装订厂,捧着真金白银到医院看她却是不自愿的,不过为了拍魏强的马屁,从他那儿多讨几本装订活而已。不自愿的王宁把那个装两万块钱的厚厚的信封塞在李秀兰的枕头底下,假意虚寒问暖几句,便掉头朝病房外走去。
   “阿姨!”
   快到门口,她听见个微弱的声音,好象是叫她。王宁转过身来,瞥见挨着李秀兰旁边的三号病床上躺着的那位瘦小的姑娘,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您好美呀!”小姑娘又说。
   这句话可是能制服一切女人的杀手锏。何况本来就美丽的王宁呢?她来到小姑娘床前,俯身友善地望着她,忽然发现小姑娘有种特别的美。镶嵌在白皙瓜子脸上的五官端庄清秀自不必说,最让人惊奇的是她那两道长可入鬓的修眉中间,竟有颗圆圆小小跟红豆粒那么大的鲜红的痣。
   在农村的姑姑家里,王宁看过一本麻衣神相的书,上面说这痣叫富贵痣,俗名二龙细珠痣。长此痣的人非大贵即大富。据说唐朝的文成公主额上便有此痣。文成公主嫁给藏王松赞冈布,大唐天子是条龙,松赞冈布也是条龙,文成公主是两条龙的至爱名珠——二龙细珠便由此得名。“好富贵的相啊!”王宁赞叹,她心动了一下。
   “又有什么用?”迎着王宁关切探询的目光,小姑娘娓娓道来,“小女子名罗瑛,生下便被父母无情抛弃。现在的养父母视我如掌上明珠。去年我考上了中央美院。养父母为了毕业以后我能找个好工作,好对象,铆足劲儿把家里卖得寸草不留,凑了十万把我送进这家大医院做手术,因为我是先天性脊柱侧弯。据说一般得这种病都是由于母亲怀胎时束缚过紧所致。我想我可能是个私生女,母亲怕人发现才这么做吧?”
   王宁感觉自己的心在震颤。“可惜上天不垂怜,手术失败,我躺在这张病床上已经快一年了。想让医院给些赔偿费回家,可医院不给。”小姑娘说到这里,黄瘦得鸡爪子般的小手捂着脸轻轻啜泣起来。
   旁边的王宁,脸上流泪,心里那绽开的伤口淌血。她把钱包里的几千块钱都掏出来,点都没点放在小姑娘的枕旁,人就逃离了病房。可怜的孩子啊,她不会是别人,肯定是她的亲人,她魂牵梦萦的女儿!她唯一能留下来的骨血啊!
   二十年前的一个仲夏夜,周末返校的师大外语系女生王宁,为抄几步近路,勇敢地踏进校园围墙北面那片黑魆魆的杨树林,结果遭遇坏人被强暴。披头散发的她跌跌撞撞跑回宿舍,发现自己十指带血,右手上还提个沉甸甸的大金链子。忽然觉得嘴里又腥又粘的很恶心,就吐了一口,竟发现地上的那口血水里有个花生米大的小东西。她捡起那粒“花生米”的时候,发现它很软。她心里一动,莫非我把那流氓的舌头咬下来了?赶紧对着墙上的镜子照自己的嘴,好家伙,嘴角都是血,就跟刚吃完人的野兽似的。
   “妈的臭流氓!你当我这警察女儿白做的吗?烈士的后代白当的吗?我就是一只野兽!不光咬掉你的舌头,还要吞吃你!”她在心里歇斯底里地狂喊着,忽然又莫名其妙地哭了,烈士的女儿管屁用呀,倒不如对面上铺的李小英,她是农民的女儿,她爸爸就在郊区种地。可是甭管冷天热天雪天雨天,每到周末,小英的爸爸总能骑自行车到学校接她回家,礼拜一早晨再骑车把她送回学校。那回下雪天,她亲眼看见从爸爸自行车下来的小英浑身披满了雪,脸蛋冻得跟红西红柿似的。她很不理解,问小英:“你不能自己坐车回家自己坐车回来吗?为什么一定要爸爸接送呢?”
   小英说下长途车以后离家还有一里多地,爸不放心。
   “那就让你爸到车站去接呗。”
   “我爸怕我在车上遇见坏人。我爸说他接送我到学校,能在路上和我多说会儿话。”
   王宁看见李小英说这话的时候,她那通红的脸上绽开了春天般灿烂的笑容。她当即解下自己的厚毛线围脖围在小英的脖子上。“下回你坐自行车脸就不会冻了。”小英不肯要,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她说这样的毛绒围脖我家里多着哪,都是爸爸生前的警察同事们送的,那些警察阿姨叔叔们,隔些日子就来看我,送的衣裳鞋袜怕是这辈子都穿不了。
   “做烈士的女儿真好!”听着小英由衷的赞叹,看着她那羡慕的眼光,王宁心里得意极了。烈士的女儿就是好!有那么多人关心你的成长,关心你的生活,你永远不会感到孤独和困窘。可现在,她宁愿自己的父亲不是光荣的警察,不是名垂青史的英烈,而是农民,甚至是个残疾人。只要活着,实实在在地活着。
   宿舍里花落红的爸爸就是个残疾人,一个手艺超群的瘸裁缝。可是无论花落红周六晚上离校还是周日晚上返校,她的旁边都跟着一瘸一拐的爸爸。落红穿的衣裳,甚至戴的乳罩,都是他爸爸一针一线缝的。有回他爸爸来接落红的时候,落红慌慌张张从铁丝儿上收衣裳,不小心手指被铁丝儿刺破了。落红的爸爸就用嘴把伤口的血吸了出来。说铁丝儿上有锈不吸干净容易得破伤风。可王宁看见,他吸出的血都咽进自己肚子里了。他自己就不怕得破伤风吗?有那个白白胖胖跟假小子似的帅帅,在公共汽车上一个流氓对她做下流动作,硬是被帅帅的爸爸打掉了两颗门牙。可帅帅的爸爸,是个戴八百度近视镜的文弱书生啊。
   爸爸最好的同事高伯伯,每次来看她都说,宁宁有人欺负你告诉伯伯,伯伯打断他骨头啊。叔叔阿姨们也说,有敢欺负我们警察的闺女,烈士的后代,怕是活腻歪了!可是现在,她这个警察闺女烈士的后代被流氓欺负了,叔叔阿姨伯伯们你们都在哪儿呀。你们要是能像小英的农民爸爸落红的残疾父亲帅帅的文弱书生一样的爸爸来保护我,能有这样的事发生吗?二十一年来,一直为自己的身世骄傲的王宁,头一回为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孤儿而悲伤。
   哭嚎了一阵子,心里稍稍痛快。墙上的时钟都九点半了,要不了多大一会儿,室友们就该陆陆续续回来了,没时间再怨恨和悲伤。她把那个大金链子和脱下的带着草屑和泥土的连衣裙都扔进床底下的帆布衣箱里,抓起脸盆,飞也似地跑进水房。
   文史楼三层的教室里,空旷安静得只有日光灯发出的“嘶嘶”的响声,窗纱上的几只壁虎肆意地捕捉着蚊虫,完全无视教室里坐着的那个人。
   王宁双手托腮双肘支在桌子上,她在考虑该怎么样处理今儿晚上的事。当然,不言不语装做没事人似的最好。年头久了,她自己也会淡忘掉这件事。可那流氓呢?他就会逍遥法外,乃至于更猖獗的做案。像她一样受害的无辜女孩儿会越来越多。一个负责任的人不应该这么做,一个警察的女儿更不应该这么做,这么做是亵渎烈士女儿的光荣身份!
   她要站出来,也应该站出来,揭发这个流氓,让公安机关狠狠地打击他。怎么站出来呢?她又犹豫了,自己拿着流氓的项链流氓的舌头亲自去派出所报案?案子破了,流氓抓住了,她的名誉也完了。要知道,她王宁是系学生会的干部,是系花,是班长,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女生;要知道,她帅气的男朋友何坚和她同一个班啊。俗话讲“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流氓犯下的罪恶,是她的丑事啊!一旦大白天下,叫她还怎么做人?男朋友何坚,还能要她?他长得那么帅气,父母又都是高知,她可不能失去他啊!最好的办法是案子破了,案犯被抓住,自己的一切又都不受影响。想啊想啊,终于给她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写匿名信报案。
   王宁摊开纸,仔细地回忆着事件的每一个细节:流氓把她推倒在地,又照她脸上给一拳,她就昏过去了。醒来后,发现案犯还在她身上。她就拼命地抓他的脸,他的胸脯子。牙齿一下子咬住了他伸进她嘴里的舌头,就听案犯“哎哟”一声从她身上下来,狠狠踢了她一脚,骂声“臭婊子”就走了。她听出来了,那是个标准的湖北口音。何坚的父母都是湖北人,她不但熟悉湖北话,还能讲湖北话。她把这些细节都一一写了进去,又特意把那块花生米大小的舌尖包好。最后应该怎么署名呢?她绞尽脑汁思索起来。匿名信,什么名也不签,是最省事最好的办法。
   可王宁不愿意省这个事,也不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因为这样有个弊病,不容易引起警察们的重视。心理上不重视就直接影响破案的积极性和速度,很可能都破不了案。那签什么名呢?想来想去,终于给她想出来了,就签:可怜的警察烈士遗孤。这样署名,好处有三:一是让爸爸的同行们感到内疚和自责——人家女孩儿的爸爸牺牲了,我们却没能照顾好烈士的女儿;二呢,能激起他们的愤怒。那些警察叔叔阿姨和高伯伯不就说吗,谁敢欺负我们警察的闺女,烈士的后代,怕是活腻歪了。负责侦破这个案件的警察,怕是也得这么想吧?这就是他破案的巨大动力;第三,能激起办此案的警察的同情心。俗话讲,物伤其类。看了这个署名,他们可能就会这样想:我也是一名警察,在抓捕坏人的时候随时都有可能献出生命。我牺牲了,我女儿要是遇到这个情况呢?
   信写好了,连同那个舌尖,她一齐装进信封里,封好。只是那个大金链子,她没有放进去。大金项链沉甸甸的,中间还有个拇指大小的鸡心形金坠,估摸着得有个百八十克。头几天她陪妈妈到百货大楼买金戒指,一克一百二十多块钱呢。这么一条项链,得值一两万。万一碰上个贪心警察,把大金链子和信一起昧起来,那就永无破案之日,那个流氓就永远消遥法外。并非她杞人忧天,文学作品里有这样品行不好的警察。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警察百分之九十九都好的,可万一那百分之一让她碰上呢?
   教室的玻璃窗已经透出晨曦。王宁走出教室,果断地把那封信塞进师大派出所墙外的举报箱里,深深地吸两口早晨清新的空气。往宿舍里走的时候,一轮朝阳正好爬上东边的围墙,把前面的路都照得金灿灿的,她对自己的前途又充满信心。
   一个多月以后,王宁发现自己准的比宿舍墙上的那只电子表都准的“倒霉”没来。这些日子老是觉得恶心,见着饭也不像以前那样亲,浑身酸懒无力。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怀孕了。连忙去妇产医院检查,果然如此。她跟大夫说工作太紧张不想要这个孩子,流了算了。大夫说可以呀,把结婚证或者单位证明拿来。她说我回家去取,连忙躲开了女大夫那审贼似的目光,飞也似地逃离医院。
   她一个大姑娘家,上哪儿去找这些东西。又去别的医院问,都要这两样。“她妈的,姑奶奶自己来解决!”她心里狠狠地骂,开始对肚里那小东西展开无情的斗争:跳高跳远乒乓球羽毛球篮球……所有她能想到的也喜欢的运动都尝试了无数遍,肚里的小东西岿然不动。后来她就故意摔跟头,有回从楼梯上滚下来,额头流血了,眼眶子青了。去厕所赶紧看看内裤,比天上的白云还白,一点儿红的都没有。小东西却越来越逞凶狂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用小脚踢她,用小拳头捶她。忽然有一股母性的冲动占据了她。我干么一定要把小东西弄掉呢?他是我的骨肉,是我的亲人啊。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想把他弄掉了。反而千方百计地保护起小东西。体育课找借口不去,公共汽车不敢挤。偷偷地给自己加餐,巧克力牛奶水果……好些她不喜欢吃的东西也硬强着吃。当然,也不能不加约束地让小东西疯狂滋长。她用一条条白布把肚子束得紧紧的,用针线缝起来,紧得她连正常呼吸都觉得困难,同学不在跟前的时候,一口跟着一口的长出气。
   好在冬天很快到了,她把妈妈那件压箱底儿的大棉袄翻出穿起来。大棉袄还是妈和爸结婚时,爸爸给妈妈买的,白刺裂的,只能从脖后头那块被帽子盖住的地儿看出原来的颜色是漂亮的银灰色的。妈说你爸的同事给你买那么多衣裳不穿,干么非得穿它呀?这是你爸爸亲手买的,留在家里是个念想。王宁说我想爸爸,这上头有爸爸的气味。
   病退在家的小学教师听女儿这么一说,眼眶忽然一热,差点儿落泪。有时看见别人家女儿在父亲跟前撒娇,她常常想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要嫁个普通老百姓,生活多安逸呀。哪像警察,肩负着保护国家安宁稳定的责任,保护老百姓的责任,越是危险越得向前。要是嫁个老百姓,可怜的女儿可以经常在父亲跟前撒撒娇,去哪儿都有老爸跟着保护着,何至于艰难得想爸爸的气味呀。
   王宁非得要穿爸爸给妈妈买的这件棉袄,除去因为它能遮着自己的日复一日大起来的肚子,还真是因为想爸爸。没出这事之前,她对爸爸的思念不那么强烈。出这事之后,她对爸爸的思念特别强烈。妈妈是病歪歪的身子,受不得一点儿刺激。假如让她知道女儿出了这事,急气之下怕是马上就得撒手人寰。要是爸爸在,女儿能向她诉说,爸爸是一座大山,能给女儿遮风避雨,能让女儿依靠。可怜的王宁夜里常梦见爸一身橄榄绿向她走来,她叫喊着爸爸想扑到他怀里的时候,爸爸突然就消失了。醒来,冰冷的泪水打湿了枕巾。爸爸啊,你在哪里啊?帮帮你可怜的女儿吧!无数回夜深人静的时候,可怜的王宁在心里这样绝望地呼唤着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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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王宁是警察的女儿,她的父亲王结实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救落水儿童牺牲了,她成为父亲众多同事的共同女儿,在同学们“做烈士女儿真好”的敬慕声中长大。谁知,在读大学期间的一个夏夜,她却被人强暴了。王宁咬下了歹徒的一截舌头,抓下了歹徒的金项链,她要用手中的证据为自己讨回公道。匿名报案信投出去了,一直杳无音信,她腹中的小生命却一日日大了起来。屈辱令她想尽办法弄掉这个孩子,母性又让她留下了,但她始终无法面对,便将孩子送了人。二十年后,她去医院看望有业务往来的印刷厂厂长魏强的老婆,无意中揭开了苦寻多年的真相。善恶终有报,真凶被绳之以法,女儿失而复得,她的爱情也经受住了考验,她的人生从此翻开了美好的一页。而在这之间,人间的冷与暖,人性的善与恶,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王宁父亲作为警察的代表,形象立体丰满,有血有肉,他忠于职守,正直勇敢,不徇私情,亲自将待自己如亲弟的犯强奸杀人案的哥哥送进监狱,同时,他主动承担起大伯一家的生活,以回报大伯大娘的养育之恩。而他的这份职业操守在老汪和小汪身上得以传承,老汪正是他当年从冰窟中救起的孩子,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不让英雄流血又流泪,老汪几十年来一直默默守护着恩人的女儿王宁,还把自己的儿子小汪也弄到身边来,就是为了早一天找出当年侵犯王宁的凶手。小说故事情节起伏跌宕,人物塑造鲜活形象,歌颂了人间正义和真情,鞭挞了丑恶和肮脏,是一篇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的好小说。佳作,编者推荐共赏!【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0113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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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1-01-08 18:47:00
  拜读学习老师的小说佳作。感谢赐稿流年,祝老师流年写作愉快!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烛光里的微笑        2021-01-14 10:20:50
  这是一篇非常有现实意义的好小说,欣赏佳作!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1-01-15 22:44:1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4 楼        文友:李卫荣        2021-02-19 15:30:38
  谢谢您的帮助和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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