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闪闪的红星(小说)
一
“坏啦,坏啦,你爸不见了!”七月一日的早晨,人们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一个老太太就火急火燎地拨通了老高的电话。
“坏啦,坏啦,你爷爷不见了!”老高同样火急火燎地拨通了小高的电话。
小高就是我,我腾地从床上跳下来,从城北匆忙赶到位于城东的奶奶家,正撞上气喘吁吁的老爸,他是从城南赶到这里的。我爷爷奶奶嫌弃我爸妈闹腾,他们就独立住城东;我爸妈嫌弃我和我老婆孩子闹腾,他们就独立住城南;我和老婆孩子呢,嫌弃四位老人古板没趣,我们就独立住城北。如果我的孩子成家了,他们小两口很可能会独立住城西,到那时候,我们一家四代人分居在这个小城的东南西北,各据一方。
“这个死老头子不见了,真是要了我的命喽!该死他就死,何必折磨我呢?我伺候他一辈子了,他毫无感恩之心,倒是越来越像个大爷了,到老了还不让我安生……”奶奶一把鼻子一把泪,不停地诅咒着爷爷,不停地倒着苦水,那苦水把我和爸淹得够呛。
我急切地问奶奶原委。
“谁知道他抽哪门子疯呢,不吭声就溜走了,你们看——”奶奶拿出一张字条:不要找我,俩月后回来!
一个身体毛病百出,且已经88岁的老人,要独自出行俩月,这怎么可以?我和爸大惊失色。
赶紧询问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说没见,又急切地请求他们帮忙寻找,他们都各显神通,想尽一切方法,可折腾了一天一夜,音信全无。
“哎呦,哎呦喂,这叫我咋活呀!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咋不吭声就走了呀……我的老天爷呀——这叫我咋活啊——”奶奶越来越失望,由啜泣变成了哭天抢地。
我抓耳挠腮,爸捶胸顿足,都在房间里兜圈子,像热锅上的蚂蚁。
“快报警吧!”我老婆插话。就是,全家人都急迷糊了,竟忘了报警。
第二天上午,警方传来消息:爷爷坐火车已经过了山海关,车上乘警劝他返回,他不肯。
老爷子过山海关干啥?我和爸疑惑不解,奶奶也不知所以。
下午,警方又传来消息:爷爷已到鸭绿江边,要去朝鲜。边检人员劝他回,他还是不肯。
啊,老爷子去朝鲜干嘛?不曾听说他要去旅游啊?办证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瞒着奶奶和我们,这是早有预谋呀。
晚上,警方传来消息:爷爷要徒步重走抗美援朝之路,先前已经和朝鲜方面做了申请,并获批。
我看过年轻人重走长征路的新闻报道,可没有听说过耄耋老人要重走抗美援朝之路的。
我和爸瞠目结舌,这老爷子难道疯了?
后来的消息:爷爷过江之后一路向南,没有回头的想法。有朝鲜警察在路上保护他,警察要用车载他,他摇头,坚持徒步。
哦,爷爷是安全的!奶奶这才停止哭天抢地,爸和我提着的心也安稳了一些。
可我还是不知道老爷子为啥要徒步重走抗美援朝之路,思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便猜测一定是奶奶惹恼了他,他气愤至极,便离家出走,去寻觅自己的过去——啊,坏了,他这是去做最后的告别啊,他要出事。我和爸陡然紧张起来,刚安稳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便愤愤然,责怪起奶奶来。
“肯定是你又嘟囔爸了,天天不停地啰嗦,让他心里烦透了,能不出走吗?”爸率先向刚抹掉眼泪的奶奶发火。
“那么大年纪了还吵嘴,真够受!还自夸自己经历过风雨,啥都想得开呢,这是想得开?平时教育我‘和为传家宝’,可你们自己珍惜这‘传家宝’吗?”几天几夜没睡好觉的我打着哈欠附和爸。
奶奶像做错事的孩子,卷曲在沙发的拐角,一动不动,可怜巴巴地喘息着,装作没听到我们的责难。
那以后,警方天天传来大致相同的信息:爷爷搜寻着他曾经走过的路,曲曲折折地向南挺进,有大道他不走,专捡部队曾经走过的荆棘丛生、山林茂密的小道走,既翻山又越岭,既渡河又涉溪,随身只带一个双肩包和一柄拐杖。
当然,有两个小警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哎,真难为这两位朝鲜的同志了,太谢谢他们了。
奶奶天天为爷爷祈福,我也是。
有“三高”的他身体咋能受了?路上生病了咋办?山路那样难走,摔跤了咋办?他神经错乱了吗?爸忧心忡忡,天天都会把这几个问题唠叨一番,然后再埋怨我奶奶一通,最后才能平复自己不满的情绪,歪斜到单人沙发上释然地抽烟。
在老爸发脾气时,我看着可怜巴巴的奶奶卷曲在沙发的拐角,闷不作声,一动不动,便会油然生出许多同情和理解,先前对她的那点怨气早已不复存在。其实,我小时候主要是由奶奶拉扯大的,她的不耐其烦的啰嗦我领教过无数遍,但她啰嗦的背后都是关心和爱护,她是标标准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她的怀抱是我儿时的摇篮,那里浸透着无比温馨的暖意,我至今还念念不忘,她给我哼的催眠曲,给我唱的儿歌,给我讲的故事,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并把它们教给了我儿子。看着爸平复后的自得表情,我便心生愤愤然,不由自主地调转枪口,对准他:“平时你对爷爷缺乏物质供养,缺乏人文关怀,缺乏精神慰藉,他当然觉得憋闷,能不出走?能全怪奶奶?”
老爸对我射去的子弹通常不做回击,保持缄默,也许是不屑一顾。我呢,看着爸没有回应,便觉得他软弱可欺,胆子就越来越大,有时对他的攻击达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可有一天他被我挤兑急了,瞪着眼奋力反击:“你的孩子缠住我不放,接呀送呀,吃呀喝呀的,还不都是我上前吗?耗尽了我的时间和精力,我有法子腾出空闲去照顾你爷爷吗?你看看,这些年来,我和你妈像是‘退休’的人吗?”
我被老爸反问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说实话,爸和妈确实像我们家的带薪保姆,他们天天准时来我家“上班”,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不仅仅伺候我儿子,还伺候我和我老婆——我们在他们面前也像没长大的孩子。
奶奶看有机可乘,便及时出击:“看看左邻右舍咋评论你们!人家不说你们不孝吗?不说你们表里不一吗?不说你们啃老吗?不说你们的良心让狗……什么‘五好家庭’‘文明家庭’‘革命家庭’……这些荣誉都是领导看着老头子的面子送你们的……你们天天在人前人后地嘚瑟……”奶奶说起来没完没了,全捡丢我们脸面的事说。
爸的脸立刻白了,我的脸又唰地红了。
我爸急了眼,牙一咬,干脆利落地说:“我去朝鲜把爸找回来。”
警方传来信息:爷爷坚决不见。我爸只得作罢。
这老爷子真疯了吗?他为啥疯?我和爸心里都在反思,我们平时确实对他老人家不够关心,对他有时还会顶撞,也常常糊弄他,不停地侵占他的高工资,经常沾他的荣光,借助他的名声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不过,我们虽然时时揩他的油,但并没有做太过分的事情得罪他老人家啊?奶奶平时也只是对他唠叨而已,并不敢和他针锋相对地硬杠,唠叨过后还是把他伺候得很妥帖,他永远是奶奶的“当家人”,在我面前他就是“高老爷”。他这一走,是把我们的家丑扬到国外去了。是啊,朝鲜人一定认为,一个88岁的老人被老伴嫌弃,被儿孙嫌弃,气得出走国外,讲究礼义廉耻的中国人孝道尽失了吗?这不仅仅丢了我们自家人的脸,也丢了国人的脸,这不是丢大人了吗?说句不吉利的话,要是死在了那里,就不能落叶归根了,到时候我和爸在亲朋好友、邻里街坊面前咋能抬起头来?我们都会受到良心法庭永无休止的审判。
亲朋好友们经常打电话询问情况,他们的热情关注给我们巨大的无形压力,让我们无言以对,更让我们颜面尽失。我和爸既愧疚,也愤然;既担忧,也怨怒。这老爷子真疯了吗?你,你,你——真是个糊涂透顶的老爷子啊!
过几天,奶奶了解到爷爷没有回来的意思,她的担忧又慢慢集聚,日甚一日,再次继续她的哭哭啼啼了。我既为那边的爷爷担心,也为这边的奶奶焦虑,还要上班,真是心挂几肠。哎,这日子怎能叫人安生?
天天熬日子,度日如年。我和爸都瘦了一圈,奶奶的眼窝也塌陷了。只有我儿子还是那样的肥头大耳,吃喝拉撒照常,瞧见我们愁眉苦脸的样子,他还嘻嘻笑,真是没心没肺,似乎太爷爷的离去与他毫不相干,那个88岁的老头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模糊的符号,可有可无。
俩月过去了。
八月三十一日,爷爷如约而归。这让我们欢天喜地,也让邻里街坊、亲朋好友喜上眉梢。但我儿子却斜睨着他太爷爷,神情漠然。
爷爷明显黑瘦了,满脸白胡子,拉里拉碴,裤腿高高挽起,脚上的鞋已经磨破了,身上的双肩包脏得连颜色都看不清了,拐杖的把手磨得精光,杖头也秃顶了。哎,他就像古代戍边归来的老兵,一时间竟让家人难以辨认。不过,老爷子的两眼由黯然模糊变得炯炯有神了,细了的双腿迈得比先前轻快了,大肚腩也基本消陨了,浑身散发着阵阵酸臭味,可从那酸臭味中你能嗅出类似运动员从比赛场上刚下来时特有的那股激情和活力。
我们提起的心都稳稳地放到肚子里,我们在亲朋好友面前又抬起了头,奶奶更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哎呦,你这个疯老头子没死啊,你咋还知道回家呢?有本事你就永远不要回来,你走了,我们还是照样过,地球还是照样……”一面唠叨着难听话,一面轻快地给爷爷端来一盘水果,橘子、香蕉、苹果等一应俱全,又端来一杯爷爷喜欢喝的碧螺春,接着又……
爷爷一改原来对奶奶的严肃和不屑,回应奶奶的竟是憨甜的微笑,并用力地拍着奶奶的肩膀,心满意足地说:“老太婆,我找到了。”
奶奶怔怔地看着爷爷,不知道他在朝鲜找到了啥。
我和爸莫名其妙,来看望爷爷的亲朋好友更是一头雾水。
二
九月一日,我们区的学校照例举行开学典礼,家长们照例被邀请参加,照旧特邀我爷爷做励志报告——这早已成了学校的惯例或传统,成了爷爷展示口才的好机会,当然也是展示我们家荣耀的好平台。
我爷爷上过私塾,有点文采,你如果第一次听他的报告,看到他坚毅的面容,魁梧的身躯,听到他洪亮的声音,高亢的怒吼,真的很吸引你,也很震撼你,保你热血沸腾。可听过数遍,每次都换汤不换药,他的语气、手势、声调,那些故事的起因、过程、高潮,我都一清二楚了。现在呀,他说上句,我就能对下句,他刚举手,我就知道接着要做什么夸张的动作。哎,我预感他这次会涛声依旧,所以还没听,我就想打盹。
除去新生的家长之外,其他家长也多半昏昏欲睡,只是没有我困意明显罢了——他们或许是想给老爷子起码的尊重和颜面。
爷爷又穿了那身色褪扣残的旧军装,胸前依旧挂上那枚颜色已经暗淡、表面早已斑驳的功勋章——行头老套,除去新生的家长有点惊奇外,不再吸引其他人,更不吸引我。在家里,我从记事起,对爷爷的那套旧军装颇感神秘,认为爷爷了不起,很高大,在畏惧他的同时更崇拜他。可渐渐地,爷爷老拿那套军装“走秀”,就觉得那军装是用来唬人的道具,便从心里泛了恶心,爷爷的高大形象也慢慢地缩小,最终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爱吹牛皮的黑脸大个子老头。
爷爷今天还是像原来一样,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对着话筒洪亮又沉稳地开讲:“家长们,孩子们,老师们,你们好!我今天不想再说原来的那些老故事,我想跟你们分享一个新故事。”
啊,老爷子今天有“新故事”?大家一下子都来了精神,我也从犯困的迷离中振作起来。
爷爷的左手一挥(还是老动作,他的右手残了,挥手时用左手,显得有气势),正式开始了他的演讲:“我呀,一个暑假就干一件小事,可这件小事对我触动很大。事的起因是我和我重孙子的矛盾。”
一个88岁的离休老干部,怎么会和一个乳臭未干的重孙子矛盾?大家都感到奇怪,于是更加聚精会神了。我也昂起头,瞪眼看着这个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黑脸老头,心里十分纳闷,你这个糟老头怎么会和我儿子有矛盾?
“有个星期六,我去看重孙子。哎,都十点了,他还酣然睡觉。喊他起来后,悻悻的,不理我,既不洗漱,也不吃饭,立即上网玩游戏。他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双脚咚咚咚地跺着地板,嘴里还嗷嗷直叫,一张圆脸时而沮丧,时而嬉笑,时而惊悚。他玩得十分得意,十分投入,到了忘我的境地。他玩饿了,叫了份外卖,狼吞虎咽地吃着,也不看我。我像一个局外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既不像他的卫兵,也不是他的书童,我倒有点像他的仆人,垂手侍立,等待吩咐。他的衣服和臭袜子臭鞋乱扔,书桌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各式各样的零食,有五颜六色的饮料,一天足不出户也能尽尝人间美味。他呀,胖得像头小肥猪,那把小竹椅被他压得吱吱响。
“想当年,在上甘岭的阵地上没有水没有粮,我和战友们都饿得皮包骨,还瞪着血红的眼睛,抱着枪,时刻准备杀敌。而我这个重孙子的垃圾桶里丢弃的有半块苹果、几块雪饼、多根火腿肠,还有我不知道名字的水果、食物和饮料。我既惊讶又气愤,问他不刻苦学习还奢侈浪费,将来能干啥?他也不抬头,漫不经心地说,现在都迈入了新世纪,你怎么还故步自封,因循守旧,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标准来衡量今天的生活?对未来没有必要做那么多沉重的假想,小孩子就该有他的童趣,懂不?再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听他这番话,我被噎得愣在了那里,气得嘴唇发抖。他不再理我,继续玩游戏。一个小时以后,他玩累了,又钻进被窝里接着睡觉,对我视而不见。我忍无可忍,吼道,这样懒散,这样不学无术,要是敌人来进犯,凭啥迎战?想当年,我们七天七夜不睡觉,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疯狂的进攻……一个苹果,在战友们的手里转了一圈,没有人舍得咬一口……哦,对不起,我又说过去的故事了,打住。
谢谢你,辛苦了。
木春谢谢您的推荐。
祝“看点”越来越有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