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花于傍晚飘起，呼啦啦好似蝴蝶醉酒，乱飞乱舞，把个阒寂山林搅动得生动而妖娆。此时此刻，总是山披银装，河水冰冻，树木银练垂挂，整个世界都在银装素裹之中。
　　 这样的夜晚，狐狸是必来的。真的无法想象一只弱不禁风的狐狸，娇媚如女子，一路要跨过多少山岗，翻过多少道山梁，趟过多少崎岖山道和皑皑积雪，在茫茫林海雪原里走得如何艰险与卓绝，才能来到这孤庭独院，山里草屋。
　　 牟森坐在火炉旁，心里想着那只狐狸，说不出是牵挂还是什么，好似与那狐狸相处了很久，不知觉，一个冬天就要过去了。
　　 念起初识狐狸的那晚，牟森也是坐在火炉旁，白瓷酒壶里温着一壶酒，酒壶上画有一女子，樱桃口瓜子脸，细眉细眼，极尽妖娆。女子身披一袭红斗篷，迎雪独立在山峦中，飘飘雪花，有人家隐隐约约在身后，还有淡淡一抹红，意味着红梅盛开。而隐约远山外，似有村庄和袅袅炊烟。
　　 斑驳的木桌子，已经看不出曾经的油漆色。黑漆漆的空酒坛子里斜插着一枝梅花，红艳欲滴，摆放在桌案上。红梅被炉火酒气一熏染，姿态娇艳，梅香缕缕，分不清哪是梅花香，也分不清哪是酒香。只是感觉梅花越加浓郁，酒香倒是几分清冽起来。
　　 门窗都关闭着，外面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呼呼的北风吹得悬挂在外面的窗户纸，哗啦啦地镶着，雪片击打着窗棂，门偶尔会被吹开。牟森突然有种预感，好似有妖精要出现，因为每次读《西游记》，读到妖精出现前，总是一段妖风先刮起，飞砂走石，天地昏暗，令人毛骨悚然。
　　 牟森想，这里可没有妖精吧，要是真的有，也庆幸呀，毕竟有个说话的，他感觉语言有点障碍，竟然，忘记了自己会说话，好久没人和他说说话了。
　　
　　 二
　　 就在此时，一只狐狸出现了。它轻轻推开屋门，先是探头探脑，然后大大方方走进来。此刻，牟森将酒温得恰好时，门突然被推开，一阵冷风吹进来，牟森以为是风吹开的，刚想去关门，抬头一看，一只白狐跳进自己眼帘：雪白的皮毛，一条美丽的狐尾巴，雪白松弛而柔软，拖在地上。小巧的嘴巴，三角的耳朵直竖着，一双机灵的狐狸眼睛，一点也没有陌生感，在悄悄地看着牟森。
　　 因为初次来到，牟森感觉很奇怪，不禁问了句：“你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进了我的屋子里来呢？”狐狸听了，眼里露出哀怨，发出呜呜咽咽的低低呻吟声。这狐狸，心里有事，却是讲不出来，也只能是原地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然后就坐在牟森对面的椅子上，皮毛上有刚刚化开的雪珠儿，被灯光一照晶晶莹莹的，好似一层珍珠，熠熠生辉。一看便知，走了好多路的，满面风霜，一路的辛苦。
　　 沉静了一会儿，狐狸好似缓过神来，竟然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睛，它一眨不眨地一直盯看着那一壶酒，爪子时不时伸出来，做一个勾一勾的动作，很委婉很羞怯的样子。好似在说：“这酒好香呀，能不能也赏我一杯喝呢？”
　　 牟森看出了狐狸的意思，就倒了一杯，轻轻推过去说：“该叫你什么呢？不如叫你白妞儿吧。白妞，也是哈，天气挺冷的，给你一杯吧。稍饮一点，暖暖身子。”
　　 狐狸听了，很高兴，冲着牟森好似在点头，然后又一拱手，一遍遍，用鼻子不断嗅着那酒香。但是并没有去动那杯酒，牟森就又一次推了推酒杯，狐狸就就着酒杯再次嗅了一嗅，然后，伸直了脖子，很陶醉似地仰起头，好似拉长声音在说：“哇呀，好香耶。”
　　 牟森却说：“白妞呀，就要过年了，人们都回家过年去了，我家太远，也是无家可归，就留在这山里了。幸亏你来了，真是谢谢你呀。否则，我岂不冷清死了。”牟森心想，有一只狐狸来作伴也挺好呀，总比一个人好。牟森这样想着，就给炉子里又加上些木柴，听着炉中噼噼啪啪的火爆声，心里越加温暖。住在大森林里，就是不缺少木柴，有木柴烧，外面再冷，屋子里却是很暖和的。
　　 狐狸抖了一下身子，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儿，用嘴舔着身上的雪白的皮毛，嘴里发出轻轻的声音。渐渐地狐狸它安静下来，也不四顾也不哼哼唧唧了，好似回到自己家一样，慢慢蜷缩在椅子上，用一双温和的眼睛时不时地看着牟森，好似累了，也好似醉了。
　　
　　 三
　　 牟森自斟自饮着，说：“白妞，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这名字，就叫着你吧。”
　　 牟森大口饮了一杯，又说：“白妞，还有一个名字，秀秀这名字，我是再也忘不掉的。都说是狐狸会变化的，你若会变化，就变化成秀秀吧，我挺想她啦。”说着牟森就对着狐狸描述了一下秀秀的模样。
　　 狐狸一听那秀秀的描述，好似立刻兴奋起来，突然跳下椅子，围着牟森的椅子转了几圈，嘴里又一次发出呜咽的声音来。
　　 想起秀秀，牟森眼里一层水雾。想想秀秀当年就是为他死的，虽然他一直不肯接受秀秀已死，但是，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牟森既庆幸又悲伤，庆幸的是或许秀秀还在，悲伤的是偌大一个深山老林，又去哪里找寻秀秀呢？也许只有等待，无尽的等待吧。
　　 昏暗的灯光下，噼噼啪啪的木柴在爆裂，炉火呼呼地燃烧着，火苗子窜得很高，炉中的水滚开着，热气腾腾中，狐狸眼睛迷离而深幽。窗外北风呼啸，雪花又一次飘下来，数九寒天，在这严寒冰冷的大森林里，一只小鸟也很难见到了，仿佛间，一切都被大雪覆盖住了，这数九寒天，怕是很多动物也很难过冬的。
　　 牟森又想起当年的事儿，心儿又一次疼痛起来。不由得多饮了几杯，眼前好似出现了幻境，一遍遍看着秀秀走进他的屋子，一遍遍问着：“森哥，你好呀，一别许多年了，我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你呀。”
　　 却见秀秀一身白色衣裙，翩翩似一只蝴蝶儿，慢慢向他飘来，飘来……秀秀依然是从前的模样，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好似会说话，弯弯的眉毛，小小的嘴儿，唇未点朱红，眉未画而翠，袅娜身材，轻盈体态。好一位窈窕，好一位美婵娟。
　　 此刻，牟森倒没有十分恐惧，因为在这山间居住，山上的果子熟了好多次，吃了好多次了，不知觉，一晃好多年了。来时，本想暂时住几天，就走了，谁也没有想到一住就是这好几年。
　　
　　 四
　　 那年，牟森才二十一二岁，他是和一个女孩秀秀偷偷逃出来的。一路向着这一片林海奔跑而来，原本是来投靠舅舅的，谁知道到了此处，才知舅舅早已不在这里了，舅舅是采药、行医的人，可见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期居住的。
　　 据说，当初舅舅来此地，说是为了采几位药材，也不知采齐没有，现在听人们说已去了更加远的深山老林，山深林密实在无法寻找了。
　　 舅舅不在此地儿了，牟森投亲无靠，只好想继续往深林深处去逃奔。一天，牟森与秀秀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就躲在一间猎人留下来的草屋子里，暂时休息一下再说。
　　 牟森出去寻找一些干柴来，秀秀有点感冒，再加上连日来劳累，躺在土炕上，迷迷糊糊，似睡未睡的。就在牟森离开不久，那些追赶他们的人就到了。秀秀被他们发现了，扭送着往回走。秀秀为了不连累牟森，很配合地跟着来人走了。
　　 当秀秀与来人一起走到悬崖边缘时，她趁人不备，不顾一切，纵身就是一跳。她只是想不再牵连牟森，只有自己当着他们的面死了，才能让这些人断了想法。
　　 追赶秀秀的人，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此种局面。看看无望，也就返回报信去了。
　　 牟森回来，不见了秀秀，当得知这一切时，真是痛不欲生。他不相信秀秀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秀秀一定还活着，于是，牟森一遍遍寻觅，一声声呼喊着秀秀的名字，回复他的只有腊腊北风，飘飘白雪。
　　 当几个打猎的人和林子附近里稀少的住户得知此事时，也帮着寻觅了很久，依旧没有寻找到，当时正是秋天，山深林密，树木支支丫丫，杂草丛生，不好寻觅。
　　 当时，牟森死的心都有了，不想活在世间了，是想到秀秀才坚持活到冬天，想想那时树木叶落，山涧里的水干了，可以下到底部，总不能让秀秀孤零零躺在山涧底下吧，再怎么也要把秀秀入土为安呀。
　　 牟森想到此，就留下来，住在山里，这里人员很少，一样望出去，除了山林就是山林，茫茫林海，人烟稀少。牟森就这样居住了下来，夏季里采食野果子，冬季里打猎，后来在山脚下开垦出几亩山地，也学着当地人种些粮食作物与蔬菜。
　　 多少年如一日，牟森从来也没有忘记过秀秀，他感觉这山林离着秀秀最近，他喜欢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边饮酒一边想他的秀秀。
　　
　　 五
　　 牟森和秀秀从小就认识，牟森是牟家大公子，秀秀打小牟府里住着，是牟老爷为官南巡时，带回来的。当时说是，秀秀唯一的父亲拉着五六岁大的秀秀，沿街乞讨，不幸的是，秀秀爹忽染重病，无钱医治，竟然，死在大街上，更是无钱下葬。
　　 幼小的秀秀除了哭，再无别法。满大街的人也只是看着叹气同情，并无人肯伸出手来帮忙。恰好牟老爷轿子打此处过，问明情由，牟老爷看着秀秀，心生同情，帮着料理了后世，又将无依无靠的秀秀带回府中。
　　 这秀秀聪明伶俐不说，相貌俊美，可以用一首诗来描述的，那真是：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秀秀在牟府里，很快就融入到了其中，平时她陪着牟森的姊妹们一起读书识字，也调琴、下棋，也做针黹。更是会侍候人，人勤快，嘴儿甜，牟家上上下下无人不喜欢无人不疼爱。
　　 不知觉，这秀秀与牟森都到了豆蔻年华，互生喜爱，暗地里早已相许相誓：此生此世，相爱一生。经常在一起读诗，秀秀和牟森一人一句：
　　 牟森先是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秀秀就接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牟森再来一句：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秀秀就再接一句：直到相思两无益，未妨未到惆怅。
　　 然后两个人一起共来一句：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情感如胶似漆，爱意蜜意绵绵。
　　 那时候，对着一枝梅花，饮着一壶酒，牟森和秀秀总是吟诗浅酌，情浓在诗句里，相思在诗句里，一份刻骨铭心的爱却在彼此心田里。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牟老爷被人陷害，锒铛入狱不算，牟夫人闻听老爷入狱，无法承受，当场气绝而亡。整个牟家遭到了抄家，老太太一时急火攻心，没多久，不幸也含恨而去，牟家就这样败落了。
　　 最不幸的还有，陷害牟家的马传起马老爷竟然看上了秀秀，强要拉去做妾，秀秀坚决不肯，才与牟森乘着夜黑十分，偷偷私奔了。老管家牟守中，偷偷地将牟森和秀秀护送到村外，告诉牟森不如去找他在东北大森林里的舅舅，就这样，他们一路向北而去。
　　
　　 六
　　 牟森回忆起往事，狐狸就安静地依偎在了牟森身旁，情不自禁地牟森就抚摸着狐狸，从头慢慢至尾，光滑如锦缎，细柔如丝帛。就在尾巴底下，牟森的手，忽然间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指尖。掀起尾巴一看，竟然掉下来小小的一卷东西来，这才发现这一卷小纸条被细丝线系在尾巴上，只因为狐狸尾巴毛厚，不易被人发现。
　　 牟森感觉很奇怪，立刻揭下来，展开读着：
　　 你好：我叫雪儿，是现在的名字。从前叫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这只狐狸，我豢养了它好多年了，我叫它夭夭，它很听话，也同人气。我一直当它就是另一个我。因为它涉千山万水，再帮我一遍遍送信，送到我要寻找的人手里。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写了上千封信了，都是夭夭帮我带出去的。我首先，很感谢你能读到，我就住在大森林里，我在等待爱我的他能够寻来，我们失散了，好多年前，我坠崖了。
　　 所记得的，都是碎片。我甚至记不得我的名字，我的家在哪里，就连写字也是重新开始学的，还有说话也是重新学起，我几乎忘记了所有。只有他，我没有忘记，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他，包括他的喜好，他的一切，还有他的名字，我都记得。
　　 最后要说的是，一直没有等到回信，大多数信是原封原样的回来，有时不见信了，可能被树枝岩石剐蹭掉了。我希望信能被人读到，告诉我见没有见到我的爱人，他还在不在山林里？那么他在何方？有没有人知道？落款是雪儿。
　　 牟森也不知为什么，边读边心儿突突跳着，感觉这就是秀秀写给自己的，一定是的。毫不犹豫，他立刻写着回信：
　　 你好雪儿：你是秀秀吗？你过得好吗？告诉我你在哪里？你能告诉我，你爱的人他叫什么吗？我很想知道，你爱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我呀？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千言万语，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希望你告诉我你爱的人的名字。你的夭夭好美，好听话，我好似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你的气息。
　　 狐狸就在身边，望着牟森做的一切，看着牟森忽喜忽悲的样子，狐狸感觉这男人很像它的主人，那个叫雪儿的女孩，她是老爷爷从山崖下捡回去的，其实，那就是秀秀，因为她忘记叫什么了，老爷爷老夫妻两个，就给她取名雪儿，叫她读书识字，叫她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可是狐狸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端坐在牟森身边，歪着头凝视着牟森，牟森就轻轻地呼喊一声：“夭夭，原来你是夭夭，帮我把信带给她，带给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