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七十四岁生日，是我给张罗的。
　　 说起来惭愧，我这半生经历过许多生日场景。小时候父母给我过生日，成年后参加朋友、同事生日庆祝会，做了母亲后给儿子过生日……
　　 但是给母亲过生日，还是第一次。
　　
　　 一
　　 印象最深的，是父母给我过生日。那是个普遍贫穷的时代，但父母不会忘记我们姊妹的每一个生日。我的生日是农历四月二十四，这时夏至将近，新麦上场。这是一年最繁忙的收获季节，阳光很毒，火辣辣地照在头顶，母亲和父亲在麦场上碾场、扬麦，挥汗如雨。在树荫下歇息的时候，母亲便忙中偷闲，匆匆忙忙去赶集。买完菜，再扯上一截花的确良布。忙碌一天，场上的麦子收回家，夜幕已经降临。母亲扒几口饭，拿一把尺子在我身上量量，在花布上画画剪剪，就踩着缝纫机连夜给我做新衣服了。在缝纫机的“嗵嗵嗵”声中我酣然入眠。天亮了，睁眼就看见，一件漂亮的花布衫放在枕边！母亲叮咛我：“新衣服要等到生日那天才能穿上身哦！”
　　 掐着指头数着算着，好容易盼到了生日这天，迫不及待穿上新衣服，母亲又用红绸子在我发梢绾两只蝴蝶结。蹦蹦跳跳去学校，一整天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日子是那么的自信又美好！我专注地听每一节课，努力想让那些美好延伸到无限遥远的未来……
　　 这天家里的饭菜自然比往日要好一些，早餐吃白馍馍，咸菜变成了炒菜；中午放学回家，母亲会做一碗油汪汪的臊子面，而我的碗底会卧着一个白白胖胖的荷包蛋。小小的我，瞬间觉得自己是天地山川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在满足里快乐。这简单的快乐伴随着我走过童年时光，浸润我长成一个自信阳光的少年，这种融进骨子里的自信，储蓄成面对未来人生挫折的勇气和力量。
　　
　　 二
　　 最隆重的，是我给儿子过生日。儿子的生日是农历四月十九，和我的生日仅差五天，可见我们的母子缘分很深啊！只是做了母亲后，我每年都记得给儿子过生日，自己的生日却给忽略掉了。
　　 儿子的生日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筹划了。下班逛街时，发现适合孩子用的东西，无论贵贱，我都会买回来，花起钱来一点也不心疼。除了生活条件变好之外，爱，应该是最主要的原因吧。新衣新鞋新帽，是一定要买的，学习用品更不用说。我给儿子买过的生日礼物有整套的书籍、步步高学习机、天文望远镜、雅马哈电子琴……这些东西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也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儿子生日当天，一个大蛋糕是必不可少的。中午炒几个菜，或者一家人去饭店聚餐庆祝，生日的尾声是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
　　 有一年儿子生日，他带了一群小朋友回家，刚好是个周末，我在厨房里出出进进忙碌，做了一桌子菜。当然，也做了臊子面，像母亲当年给我过生日一样，不忘在碗底卧一个白白胖胖的荷包蛋。儿子戴一顶生日王冠，双手合十许完心愿，又一口气吹灭蜡烛，和小朋友们奶声奶气地唱《生日快乐歌》。然后，他们分吃蛋糕，一个个小脸庞被蛋糕糊成了小花猫。小孩子多么渴望被重视啊！小孩子又是多么容易满足啊！儿子在简单中满足，在满足中快乐，小小心儿充盈的欣喜感染着周围的人，确乎会有“我是这世间不可复制的唯一”的念头萌生吧！我深信，来自家的温暖与关爱，会在他未来人生路上洒满阳光，让他坦然面对挫折，轻松走出阴霾。
　　 忽然，儿子跑过来，涂满蛋糕的小脸蛋贴着我，大喊一声：“妈妈，我爱你！”我的心瞬间柔软，融化成一汪春水……
　　 这，就是每个做母亲的任劳任怨的动力吧！世间之爱，是无私的，就像父母对儿女的爱，无怨无悔，不计回报；世间之爱，又是自私的，比如父子、母子亲情，只有向下流动的渠道是畅通的，而回溯则太艰难了。《增广贤文》有“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在劝戒孝道中也透露出爱的回流很难得。
　　
　　 三
　　 给母亲庆祝生日的想法，源于一个惨痛的遗憾。
　　 父亲在五十四岁的盛年去世。安葬时，遵照父亲的遗愿，我们在他的坟头立了一块墓碑。墓碑上需要撰刻父亲的生辰年月，我们姊妹四个，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父亲的生日！
　　 问母亲，母亲一脸茫然，说不知道：“农活忙得跟啥一样，养活你们几个就够累了，农村人哪有闲功夫过生日呢。”
　　 那时候奶奶还健在，她说：“我生你爸爸是阴历四月十六，那时候坳里一片金灿灿，麦子沉甸甸地低下了头……”奶奶八十六岁，已经有点犯糊涂了，但她一生养育的九个孩子的生日，竟然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有震撼、有庆幸、有愧疚，但我更伤感。父亲和我的生日仅差八天，他每年都记得给我过生日，却偏偏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到父亲去世，我们做儿女的也没有给他过一个生日。唉！总觉得来日方长，尽孝的机会有的是，哪知道意外比明天来得更早，瞬间就是永诀！人世间，总有些遗憾永远也弥补不了，我们只有奋力抓紧迎面而来的每一个日子，在倏忽间留住珍贵，这，也算是不枉在这人世走一遭，也算是对生命的一种交代吧！
　　 父亲已逝，我们只有把加倍的孝心回报给母亲。我们决定，今后每年都给母亲过生日。但商量完，姊妹们竟面面相觑，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母亲的生日是哪一天！
　　 我们去问母亲，没想到母亲扭扭捏捏：“问这个干啥？农村人不讲究这个。”
　　 半天，母亲才说：“我和你姨姨去问过接生婆，她说生我的那天早晨落霜了，树叶子一下子变黄了，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
　　 原来，母亲从小就父母双亡，是依傍着哥嫂长大的，自然没有人给她过生日，甚至也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那一瞬，我们对母亲有了深深的怜惜。
　　 从小，我们姊妹几个就喜欢父亲多一点，因为父亲慈爱、温和；而母亲则刚烈、粗暴，绝少女人的温柔。有时候，仅为一件小事，就把我们暴打一顿。看来，爱也是遵循能量守恒定律的，有输入才会有输出，表达爱也是一种能力啊！母亲的童年是残缺的，她很少得到过爱，也就不会去“爱人”，不善于表达自己对子女的爱。于是，我们同时在心里谅解了母亲。
　　 按母亲的描述，她应该出生在霜降前后，农历十月初。我对母亲说：“妈，您不是常说，‘生日若逢八，才是福疙瘩’吗？您的生日就定在十月初八吧！”
　　 弟弟说：“妈，以后我们年年给您过生日，把没过的都补上！”
　　 “哎！”母亲眼里分明闪烁着泪光。
　　
　　 四
　　 世间诸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所以老子才说：“轻诺者寡信，多易必多难。”当初我们说好每年给母亲过生日，但每年都很难做到圆圆满满。母亲六十岁生日，叫“花甲寿辰”，按老家的习俗，应该“祝寿”。我们告知了亲友，也做好了准备，没想到，母亲却在生日前几天住院了。一家人陷入焦虑忙乱之中，生日宴自然泡汤了！
　　 “人过七十古来稀”，母亲的七十岁生日，说什么也得庆祝一下。那年暑假，弟弟和我休假在家，两个妹妹也从乌市赶回来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凑到一起，我们商议提前给妈妈庆祝生日。仪式安排了，酒店也订好了，学校突然通知我暑期返校评职称！
　　 机会是稍纵即逝的，对普通教师来说，站讲台半辈子，不就是通过评职称认可自己的价值吗？姊妹们很体谅我，母亲也一再说：“生日年年都能过哩，评职称可不要耽误了。”我承认我不是个超凡脱俗的人，最终，我怀着歉疚的心情踏上了返校的行程，母亲又过了一个残缺的生日宴……
　　 既然计划不如变化，我们便对给母亲过生日这件事不再强求。母亲生日那天谁在跟前，谁就给母亲过生日，不拘泥于形式，一切顺其自然，母亲开心就好。
　　 于是，母亲的七十一岁生日，我们便让她老人家享受了一次互联网带来的便利：在网上订了鲜花和蛋糕。母亲生日那天十二点，快递员叫开家门，手托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又捧上一束娇艳的康乃馨，大声喊道：“奶奶，生日快乐！”
　　 陌生人竟然庆祝她的生日，母亲惊喜万分，迫不及待地挨个给子女打电话分享：“现在社会真好！送快递的咋都这么有心，还知道我的生日哩！”她不知道这句“生日快乐！”是她外孙网上订单的补充要求。
　　 今年，把母亲接到身边，我要给母亲过个生日了。
　　 十月初八，刚好是个周日，我在周五放学后去街上给母亲订蛋糕。陕北今年的秋天很长，天气一直很温暖。没想到这天下午老天变了脸，风刮得很大，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空气里就有了凛冽的味道。到处是急匆匆回家的人群，打不到车，我只好顶着暮色和风雪走回家。
　　 一进门，先生看见我浑身湿漉漉的，发梢也在滴水，忍不住埋怨：“网上订蛋糕不行吗？一定要去店里。衣服湿透了，感冒了怎么办？”我疲累地笑笑，并不说话。网上订制怎么会连细节都符合我心仪的标准呢？
　　 周日，气温持续下降，我们放弃了和母亲去外边就餐的打算。一大早，我便上街，取订制的蛋糕，买鸡鱼肉、鲜菜蔬，再给母亲买一套新衣。
　　 中午，我在餐桌上摆好自己炒的六盘菜，外加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碗底也不忘卧上一个白白胖胖的荷包蛋。先生打开蛋糕盒，把生日蛋糕摆在桌子正中间，然后他进卧室搀扶母亲坐在餐桌旁。
　　 母亲看见桌上的蛋糕，说：“咦！今天谁过生日啊？”
　　 接着她惊叹了：“啧啧！这么漂亮的蛋糕！可得花不少钱吧？”
　　 只见厚厚的蛋糕底座上堆了几圈五颜六色的水果切片，正中间的音乐盒造型是一对喜气洋洋的老先生老太太，他们背靠两个硕大的寿桃，怀抱着几粒金灿灿的花生和元宝，左边的卡片写着“亲爱的老妈，祝您生日快乐！”做成数字“7”“4”形状的两只蜡烛正跳动着欢快的火苗。
　　 我们点燃蛋糕周围的小蜡烛，给母亲戴上生日王冠，我又和弟弟妹妹们视频连线。我们和音乐盒共同唱响《生日快乐歌》，祝福母亲生日快乐。
　　 接着，我让母亲一口气吹灭蜡烛，并许一个愿。母亲不识字，但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也许她不理解“许愿”的意思吧，只见她做了一个祈祷的手势，然后双手合十，大声喊道：“感谢主！儿女们都很孝顺！”
　　 手机里传出震耳的笑声，我和先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母亲则一整天都开心得像个小孩。现在的母亲就像小时候的我们，多么容易满足啊！
　　 看着母亲灿烂的笑容，我检省自己，按孔夫子遗训，我对母亲尽到了“孝”，还达不到“顺”标准。日渐老去的母亲，眼花耳背、思维迟钝、步履迟缓，今后，我还要顺从她、包容她，对母亲要更细心，更有耐心一点。母亲，您辛苦养大儿女，儿女们也会在变老的路上一直陪伴着您！
　　
　　 2021年1月13日于志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