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先回来了。回来起走了他父亲的尸骨，一天也没有停留，匆匆地回去安葬去了。
　　 据看见他的人说，黄明先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沟壑纵横的脸上虽然依然保留着当年的模样，但已是饱经沧桑老态龙钟了。仔细一想，他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怎么不老？他比我父亲小几岁，我父亲八十一岁故去，已经好几年。父亲在时，他每次回来总要到我家来，在我家吃顿饭或者坐着说一会话。他总说父亲对他有恩，如果当年没有我父亲对他关照和保护，就不会有他今天的一家人了。
　　 这个小小的村庄，虽然养育他长大成人，可是他在这里也饱受过屈辱和尴尬。
　　 黄明先的老家在山东省东明县的一个黄河滩里，上世纪五十年代随父母逃荒来到我村，当时他只有八九岁的样子。我村大地主李向志家大地多，春种秋收需要很多人帮忙，就是平常洗洗涮涮，舂米磨面，也需要人。李向志看黄明先父母勤快能干，就把他们留下做长工。从此他们不再沿街乞讨，过上了有饭吃有衣穿的平安生活。可是不久，一场轰烈烈的土地运动开始了，李向志也被镇压，他的土地和房屋都分给了无房无地或少房少地的村民，黄明先家当然也分到了二亩土地一间房。于是，黄明先的父母就安下心来，准备在我村定居，重新开始在异地他乡春种秋收了。然而好景不长，一场大病葬送了黄明先父亲的性命。由于孤儿寡母生活困难，黄明先的母亲只有改嫁。其时我二奶奶已经因病去世，我二爷正想续弦，经人撮合，俩人很快就登记结婚。黄明先当时已十四五岁了，他极力反对母亲再嫁，每天盯着他妈妈，不让往我二爷家来。我二爷当时是两个村庄的支书，在村里的事情上是有些特权的，为了婚姻圆满成功，特意安排黄明先在大队代销点当销售员。这工作既轻松又体面，村里有很多人都想谋到这个差事。我二爷以权谋私给了黄明先，村里人意见很大，就有几个欺生的小人当着黄明先的面侮辱他：“黄明先你该改姓了，改成宗明先吧。”“买个老驴饶个驴驹，你该换新家了。”“你后老爸是支书，你小子以后有福享了。”把黄明先气得大哭一场，回家就和他妈闹气要回老家去。
　　 二爷和黄明先母亲登记结婚那两天，特意把黄明先安排到县城去学习农业技术。等黄明先三天后回来，天已下雨，娘已嫁人，生米早就做成了熟饭，没奈何了。黄明先一怒之下，把他母亲的衣服鞋袜，包括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全部都从他们居住的房子里扔了出来，自己跑到村北荒地父亲的孤坟上嚎啕大哭一场。直到中午时候，二爷让我父亲去找黄明先，才在村北找到他。黄明先趴在父亲的坟上，双手都抠进了土里，嗓子都哭哑了。不到一年时间，爹死娘嫁人，一个外乡人，孤零零的举目无亲，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其悲何极。父亲连拉带背才把他弄回家里，并给他做了饭，看着他吃陪着他睡，一连好几天。这其间，我二爷和他母亲也不断去给他送吃的送穿的，起初，黄明先不让进门，送什么扔什么，后来慢慢地受到感化，不再一意孤行了。只是不往后爹家去，坚决不改名换姓。
　　 我二爷家也是个是非之地。二奶去世之前已生过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儿子已经八九岁了，小女儿才四五岁。他们对后娘难以接受，都有很强的抵触情绪。黄明先母亲嫁过来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于是这个家里经常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黄明先母亲当后娘的日子也不好过，她还要腾出时间拿出钱物去照顾黄明先。黄明先始终不能理解他的母亲改嫁，长久以来一直耿耿于怀，每当听说母亲受了委屈，总是面无表情地指责她：“你自找的，怨不着别人。”
　　 几年过去，黄明先已长大成人，在我二爷和他母亲的操持下，娶了一房媳妇，结婚成了家。媳妇是西村姓李的姑娘，叫李惠仙，与他年龄相仿。他们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其实李惠仙早就对他暗生情愫，俩人经常在大队代销店里暗送秋波，聊天幽会。
　　 黄明先成家以后，对我二爷逐渐有了感恩之心，对他母亲改嫁也不再记恨。每逢我们宗家有婚丧嫁娶的事情，他都会跑过来帮忙。其实他是一个很热情的人，尤其是对我家，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跑来帮忙，我们兄弟姐妹也都很喜欢他，喊他明先叔。可是一个姓黄的人，经常随着姓宗的人招待亲朋，请客送礼，好像是师出无名。左邻右舍的街谈巷议，个别无聊人的冷嘲热讽也常常让他尴尬不堪。
　　 一九六三年，骇人听闻的“四清运动”开始了，首当其冲的就是农村的基层干部。一些人以大抓阶级斗争为名，对农村干部实施各种清算和批斗。我二爷当然也在劫难逃，支书也不让干了，每天还要接受审查和批斗。黄明先也跟着倒了霉，四清积极分子张孝敬竟然用手点着黄明先的鼻子说：“黄明先，你为啥住在俺村不走啊？你他妈有靠山，在俺村横起来了。你靠啥横的？靠你娘那X横哩！”“买个老驴带个驴驹，以后就叫他宗明先。”
　　 尤其是我二爷的儿子我堂叔也娶了媳妇以后，黄明先遭遇的难堪更多了。他每次去母亲家，都要被我堂婶一顿臭骂：“你来俺家干啥……找你娘哩？俺家没有你娘，你娘早嫁了！你赶紧滚！永远都不能进俺家门！”
　　 任何一个男子汉都是有自尊心的，脸面有时比命都重要。黄明先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尴尬和侮辱，就在这年的冬天，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毅然决然地回归故里认祖归宗了。
　　 几十年过去了，在这几十年里，他只回来过两三次，都是西村他丈人家有大事他才回来，而且每次我都见到了他。可是这一次回来我却没有看见他，估计这可能是他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了，也就是说，我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愿他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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