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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永远也没有想过、更无法想象的数字从妻子的电话传来的时候，王存厚惊得张大嘴巴，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僵硬的身体像一具尸体。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麻木，血液滞留，心脏也停止工作，像进入一个特殊的状态，既没有吵杂声也没有时间，一点意识都没了。然而，这种意识没有持续多久眼睛开始慢慢清晰起来，能看到眼前的一切。随后，意识也回到现实里，他用手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他“哎呀！”了一声。
　　 意识完全恢复以后，不知从哪串上一股火来，感觉全身发烫，脸像红纸一样。带着无数褶皱的脖子被领口冒上来火烧的难受极了，不得不将领口上的另外一只纽扣解开。他默默地来到院子里，想让自己冷却下来，想通过微风和外面的一切让自己不在晕眩。但是，像烧开的水一样的王存厚怎么都凉不下来，尽管凉风习习，景色宜人，却找不到一个好去处，连一个地缝也找不到。
　　 院子里的人都像躲起来一样，看不见一个，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如同听了妻子电话里的数字一样，一个个吓得不敢出来，孩子也不哭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门都闭着，暗锁门里到底有没有人，谁在家、谁不在他跟本不知道。王三轮早上出门去了，锁着的门象征着他一辈子的艰辛，踏上三轮车用脚蹬燃发动机就没有停过，什么都拉，和旧时代的黄包车没有区别。他的衣服就不用说，看看那床被子以及脏乱不堪的床和有着霉味的屋子就知道他还活着，几乎能看见丝丝上升的热气。
　　 另外一家的主人叫田喜来，是跑农用车的，春夏跑车，秋冬贩卖活羊。妻子领着两个孩子上学，都是有着超前意识，想自己的孩子受到良好教育，以后出人头地。可是，这样的生活是她们陷入困局。大女儿已经上二年级，小儿子上幼儿园不堪重负又回来，又因为几个原因穿开裆裤，站在凳子上撒尿骂人，还将老余家的那只狗惹得狂吠不止，让老余头赶了出去。
　　 这两家都是王存厚的左邻右舍，也是经常来往且闲下来坐在一起闲聊的人。还有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两女一男，生活过的拮据而变形，甚至有些变态，孩子们不好好学习经常偷盗打架，和院子里的人们格格不入，相互打架吵闹，像一块盐碱地，既没有树木也没有小草，没有一点生机可言。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使命可能在农村可以，在这里既看不到使命感，也看不到责任感，勉强支撑起来天空阴云密布。据说她的丈夫被判刑，到底是什么原因谁都不知道，也不想过问，尽量远离。政府对他们娘三既有低保，也有补贴，却远远不够孩子挥霍，寡居的母亲像看见什么都有仇恨似的，仇视的目光里能看见火苗，呼啦啦地在眼神里过来过去，随时都想烧死任何一个物体和身边的人。
　　 大女儿已经上高中，打扮地花枝招展，眼睛里有着贪婪的目光和对金钱的向往，经常出入高档场所，只要晚上回来迟母女就打架，吵闹声导致左邻右舍从梦里惊醒，侧耳细听一会又睡去。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寡母为了女儿的生活清瘦而单薄，错乱了的面部表情上常常有着厌恶二字，这两个字压迫着她的神经，唆使自己的身体弯曲，像一张弓一样，随时想将箭射出去。
　　 有时候，女儿拿着手机在院子骂对方说：“操你妈，老娘的便宜不是白占的。”
　　 听到这话院子里的人都吃惊地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已经不是高中生，倒像舞女。再看她一蹦一跳和一个媳妇吵架的样子却像个泼妇，回到屋子里不久以后，就能听见和娘吵闹声，紧接着是碟子碗破碎的声音，这声音从窗子里飘出来，整个院子弥漫着的沉闷空气，也弥漫着压抑。这个时候，有个男孩爬上院子里的苹果树，一边摇晃树枝，一边“嗨呀！嗨呀！”地叫嚷，树下站着一个女孩，给手上唾口水，准备往上爬。这就是寡母的三个孩子。
　　 还有一个河南人，个头不高，总挺着好大的肚皮。四十多岁的年级，脸上总是一副神秘的色彩。这张脸，上面大，下面小，和一般人成为鲜明的对比，能使人想起孙悟空的脸庞来。他总是口中念念有词，左手的母指掐着中指，会将院子里有些女人的裤带解开，没有裤带的女人随着他的咒语裤子会掉下来，所以每个女人都躲着走。他能解开裤带的女人都是非常熟悉、和他爱聊的女人，不和他说话，不理会他的女人是不灵的，咒语也讲究亲近关系。有个男的让他解自己的裤带，他摇了摇头，男人很纳闷。他的老婆是修脚师，在大门外不远的地方开了门市，给人修脚按摩，生意还不错。开始生意非常红火，价格一路飙升，一直到生意清冷下来才意识到，为了有更多的顾客不得不降价。
　　 大女儿已经出嫁，女儿和女婿跟老丈人来到这里，女婿打工，女儿帮助妈妈的生意，闲了看孩子。女儿经常抱着一岁多大的孩子坐在院子里，整个人如同坐在凳子上的板凳狗，短短的裙子不管谁走进大门都能看见红色的裤头，她不理不睬，也没有尽快起身走进屋子，依然是那个样子。二女儿上初中，读了一年多书就再也不想读书了，父亲打，母亲骂都无济于事，不想进学校的大门，却偷偷地走进网吧。十六岁的她已经有个小男朋友，俩人在网吧通宵达旦，吃饭开房，从一个失联到另外一个失联，频繁的让人想不通，让父母无可奈何。
　　 妈妈怒容满面地质问学校，质问老师，弄的警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闪着灯光停在大门外，在她家做笔录，询问院子里的人，谁看见毛娟娟最后走出大门的时间。河南……毛转运有时在，有时不在，到底在干什么？院子里很少有人知道。据传闻，毛转运是法师，捉鬼盗墓，用法术脱女人裤子，让狗闭嘴等等都是他的强项。特别是闫军军的妻子，有人看见毛转运嘴里念念有词，闫军军的妻子裤子就掉了，很突然的。
　　 闫军军原来在大门外不远的地方开饭馆，饭馆倒闭赔钱后就另找活干去了，给一家饭馆掌大勺已经又一年多，他的脑袋小，脸小，鼻子和嘴都很小，几乎脸上所有东西都小，依次下来整个身体也小，站在凳子上和人一般高，还不能是高个头。别说高个头，就是自己的妻子也比他高出一头多，严重失调的夫妻总能听见妻子高声叫骂，甚至有拍打声。有时候，晚上出现这样的声音，人们就会想到一个小矮人和一个野兽。人高马大的妻子有着一颗不太灵巧、不很灵活的脑袋，厚实地让人想起一截很粗的圆木来，不知谁剁下一截安放在这个女人肩上，才成为闫军军的妻子，肩负着传宗接代的义务和责任。有时候，你会觉得这颗头颅安放在一个男人肩上，会有一种结实的安全感，也有牢固的信赖感，更有一种奇异感。给了一个女人，看见的人思想和注意力总是集中不起来，认为她的脸和头颅不规则，不规范，像一块石头一样不贴合实际。但是，老天给予她这样的头颅和脸庞，像似充满了是是非非，充满争议，庞大的身躯上别的地方不用看，会吓到目光的，那两坨屁股蛋会让你想起河马的臀部，走起路那宽大的裤腿扇起无数小旋风。
　　 不知什么原因，闫军军的妻子和邻居毛转运关系非常好，好到经常被毛转运捉弄，时不时地能听到毛转运给她家念咒驱邪，传符摇铃，会将睡熟的人们吓醒，听到有些声音毛骨悚然。院子里的人几乎不敢和毛转运来往，怕给自己招来灾祸，或者无端地脱掉自己女人的裤子，以至于好几家的人都默默地出去回来。可是，除了闫军军的老婆和寡妇，院子里的其他女人裤子从来都没被脱掉过，也没有什么事发生。
　　 王存厚站在院子里一家家地想过之后，觉得没有一个可以帮自己的人，一共九家，有的很熟有的认识，都是进城务工人员，在一个起跑线上，要好的是自己的儿子已经工作，成为这个院子里的佼佼者，却被一组数字吓成这样，对谁说去？怎么去分解这些数字？他无奈地看了一圈房子和不大的院子，目光落到院子里的苹果树上。苹果树趾高气扬地看着他，新鲜而嫩绿的叶子卷曲着，从卷曲的小叶旁伸出几个花蕾，看上去已经够大了，随时准备开放。树干不是很粗枝条却很茂密，随风摇晃着，像认识王存厚似的给他送来春天的气息。就在这时，王存厚的妻子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薄薄的身体如同旧金属，没有生锈却看不到一点发光的迹象来。她的嘴里念念叨叨，快到王存厚眼前还没有刹住脚，差点碰到王存厚的身上，被王存厚一把拉住，她举起双手跳跃着说：“你看，蝴蝶，这么漂亮不能让它飞走？”
　　 王存厚看到妻子——刘花异常的举动将她抱起，很快走进房子，将她放到床上说：“你这是干什么？事没办成自己先疯了，还有意义办这事？儿子知道你成了这个样子还不如放弃。再说还有我，你着什么急？实在不成、筹不到那个数字不会缓上一两年……”
　　 刘花像孩子一样认真地看着丈夫，将头靠在丈夫宽厚的肩上“哇！”地哭出声来，像崩溃了一样瘫软地坐在丈夫的怀里。她本来遇见急事就有这毛病，是没有结婚时得的。结婚以后，王存厚第一次发现这个问题，暗暗地伤心过，叹息自己的命运。因为这个，王存厚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妻子刘花，从不惹她，也不敢对她有什么可恶的行径，农村人娶媳妇确实不容易，经济上的困苦和地理位置的差异，出现很多光棍。王存厚用手捂住妻子的嘴，尽量让她声音小一点，不哭出来就会疯。刘花呜呜地流了一会泪，慢慢地平静下来。
　　 刘花从来都没有听见过这么大的数字，特别是由钱构成的数字，想起来都觉得困惑。二百万，二百万到底是几个零，多少位数字？也许，有一万摆在她的面前都会闪了她的目光，会刺激坏她的大脑。几乎进来的都是几百，几千，上万的从来都没进入过，从来都没有。她的思维一直静止在那个台级上，也一直处于那个状态，忽然出现的数字远远超出她的思维范围，也超出自己的想象，就像一个很小的池塘，一直处于静止状态，突然下大雨将池塘注溢。也许，这次她家的池塘已经不是池塘，变成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已经看不见河床，只有满河床水汹涌、澎湃而下，完全超出小河的范围。刘花的家可以说是一条经济小溪，也可以说是很小的经济池塘，没有任何能力来支撑这样的狂风暴雨。
　　 刘花本以为自己的儿子考上大学、国家重点大学、还是物理专业就高枕无忧，还被连窝端进国家核电单位工作更万事大吉，会过上好日子，谁知实习期未满，儿子突然说自己要购买房子，还是小套房，因为便宜怕涨价而决定购买，首付七十万。全部价格二百万，一百平米的高层，自己看的房子是五楼。也许对于有些人这个数字不是钱，而是心中一点想不起概念，到了她家就是一座山，这座山大的无边无际，想象不出整座山的宽度和长度。
　　 刘花静静地想了一会偏头问丈夫：“一个平米有多大？”
　　 王存厚看着妻子，将她放到床上取来卷尺在地上丈量出一个平方米来，并用木棍画好，妻子吃惊地叫到：“只有那么大啊！咱们老家的炕都有两三个平米。”
　　 王存厚说：“高层可能更小，电梯以及公用设施、空间占过后才计算。说起来一百平米实用面积可能只有八十多，或者更小。”
　　 刘花听到这里，觉得自己的五分菜地要是按平米计算，多的无法想象。如果在农村，谁还说面积？谁会想到眼前这么大一块地方到了南方城市就会变成两万，或许更值钱，是用金子做的？还是出产金子？如果出产银子也没这么贵，只有金子最贵。她知道金子的价格的，一直想自己拥有一枚金戒指却始终未能如愿，却一直偷偷看金子的价格，对金子的价格了如指掌。以前，老家修地方，是依山崖挖窑洞，是不需要钱的，只要有力气，窑洞挖好垒起山墙就能住人，能生活。现在，世道变了，人有钱了。可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很多，年收入不过就是两三万，除了全家人生活也所剩无几，儿子上大学借的钱去年才还清，过年时王存厚和妻子完全像个人一样轻松地过了个新年，无债一身轻。女儿学习舞蹈，补课一系列的费用王存厚讨价还价，谁知过年没有多久出现这样的事。
　　 王存厚看到妻子平静下来对她说：“遇到什么事都不要紧张，不要慌张，静静地思考，该从那个方面着手处理，一定要有头绪，不能盲目。急躁有什么用？就是你疯了，我死了事总得办？每个人面临的事都有，或大或小，只要是人。现在，你给你的姐妹打电话，我给我的姐妹打电话，看她们能凑多少，房价一天天飞涨，不购买不行。地里庄稼长到一定程度就不再生长，而房价一涨再涨，长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次必须将钱凑够，不论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都将钱弄到手，哪怕砸锅卖铁……”
　　 王存厚想起十六岁女儿的话，眼圈红红的，心像针扎似的疼。好像自己这一生是最没出息、无能的男人。女儿说：“如果我比哥哥大，将我嫁出去用彩礼钱给哥哥交首付。”
　　 这话像刀子一样刺进王存厚的心，也扎在刘花的心上，两个满含泪水的双眼像看宝贝一样看着自己的女儿。妈妈抱住女儿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王存厚叹息着说：“我的好女儿，就是你大也不能这样做，都是我的心头肉，怎么能将女儿卖掉给儿子买房，这不是作孽吗？我虽然是农村人，意识里跟本没有将女儿当商品出售的想法，不管女儿的死活，全身心地去为儿子想的恶性心里，这事我做不到。一个完整的家，家里的每个成员必须受到同等待遇，平等地在一个起跑线上，只要你好好学习，学好自己的专业，考上重点大学，我就是卖血也要将你供出大学，和你哥哥一样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