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命运是坎坷的，在这艰苦的年代里，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阿狸也一样，从小就变成了孤儿，好不容易熬到幸福的日子，却意外一场病魔袭来……
　　 阿狸出生在农村，小小的个头，瘦瘦的脸。在她十岁那年，阿狸父亲牵着马，载着阿狸母女从县城进货回来。一家三口，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满满的货物，驮在马肚子上，已经走了三四十里。马儿已经气喘吁吁，张开嘴吐着粗气，加上母女俩的重量，已经不堪负荷。午夜的天堂坡，几颗星星聊胜于无挂在天空上，照着那条依稀难辨的土路。月亮已经躲进云层里，将这四周抹得一片漆黑。
　　 湘西的夜郎县，山高地险。尤其是天堂坡的那段路，几千丈的山崖，下边便是一条河。走天堂坡的人都说，路过那里要小心翼翼。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险地，是鬼门关张开的一扇门。那天，不知是撞见了什么。马儿受惊，嘶叫着将阿狸母女甩了出去。阿狸父亲也因为想阻止马儿，所以连同货物一起摔下了悬崖。阿狸是命不该绝，马惊起的刹那，她母亲匆忙间将她推到了地上。陡峭的乱石，夺去了阿狸父母年轻的生命。也让阿狸变成了孤儿。
　　 阿狸哭得死去活来，小小年纪，就承受失去双亲的悲痛。她父母的后事，还是邻居帮忙，拆了几块木板，钉了两口棺材。在堂屋里，就像扔死狗一样，把阿狸父母装进了棺材里，用钉子固定封死。就这样，草草地把阿狸父母埋到了石头寨的后山。那些来阿狸家帮忙的邻居，连顿饭都没有吃，下葬后就都匆匆回去了。阿狸的父亲几代单传，也没有叔叔伯伯，兄弟姐妹。他们知道，没了父母的阿狸，那点粮食，她撑不了多久。人心都是肉长的，也知道阿狸接下来的困境。
　　 爷爷奶奶死得早，外婆家根本就不同意阿狸母亲嫁过来，老早就断绝了一切关系。阿狸母亲是外省嫁过来的，娘家天隔地远，也没有联系方式。阿狸十岁了，也没见过外公外婆来看过自己一次。
　　
　　 二
　　 阿狸所在的石头寨本身就穷，加上天灾人祸，粮食减产。家家都是紧巴巴地过着日子，吃不饱穿不暖。每到粮食快见底的时候，寨民们还得去山上挖野菜充饥。野菜挖完了，能吃的树叶，也一股脑地往锅里放。然后加上水，用筷子往油桶里捣一捣，滴一滴在锅里，生火煮烂，就算过完一天的伙食。最困难的一年，连树皮都吃。树皮没有了，就吃观音土。
　　 阿狸家已经算是石头寨里最富裕的了，父母做点小生意，勉强度日。可父母一走，她就只能坐吃山空。小小年纪，也没有力气干活。在这个连土匪都不光顾的村寨里，活下去不容易。
　　 吃完存粮的阿狸，只好四处乞讨。讨不到就喝口水，看到什么叶子都往嘴里塞，为此阿狸走了好几次鬼门关。如果不是邻居发现得及时，阿狸早就去见她的父母了。邻居见她可怜，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粮食给了阿狸。三斤的大红薯，连带着地里的泥，阿狸就这样抱着往家走。在这个年代里，被饥荒饿倒在路上的人数不胜数，有的地方甚至还出现了大量逃荒。
　　 阿狸听老一辈讲，观音土能充饥，于是去请教村寨里的忠伯。忠伯告诉他，观音土能吃，但不能吃太多，否则会因为积累在腹中无法排泄酿成大祸。阿狸不知道观音土长什么样，就问忠伯。忠伯看了看这可怜的孩子，笨拙地支起佝偻的身子，拿起木墩旁那根拐杖。说是拐杖，其实就是一根木头。他一拐一瘸的走进堂屋，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摸索了半天。又一拐一瘸地走了出来，在木墩上坐下。手掌里多了一个布包，他一层一层地揭开，一小堆白色粉沫，跳跃在那块发黄的旧布上。
　　 这就是观音土，又叫高岭土，主要是由富铝硅酸盐在酸性介质条件下，经风化作用或低温热液交代变化的产物。是一种矿物质，本身对人体没有害，可大量食用，会造成腹胀。因很难排出体外，所以吃多了也会造成严重后果。不过观音土，少量食用可缓解饥饿。在饥饿的年代里，老一辈人都是用面粉，掺少许观音土，揉成面团，度过饥荒。
　　 阿狸跟忠伯要了一点，小心翼翼用那脏兮兮的小手捧着，往家走去。有了观音土，阿里能想出很多种办法，她知道哪里有一种粉沫，跟手里的很像。到了家里，阿狸将观音土分成很多份，又将红薯切成很多小块。
　　 第二天早上，阿狸烤了一小块红薯，掺了点观音土，囫囵吞枣地将红薯咽了下去。观音土还真是神奇，阿狸吃了一点，顿时感觉肚子饱饱的，不会感觉到饥饿。吃完早餐，阿狸扛起锄头就往山里跑。走遍了山里坑坑洼洼，阿狸果真在山顶找到了观音土。她三下五除二，挖了一大块下来。怀抱着救命的稻草，阿狸蹦蹦跳跳地回了家。就这样，阿狸靠着观音土，和向石头寨村民讨到的一点红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三
　　 遇见阿狸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当时正好跟着父亲路过石头寨。在一个三岔路口，碰到阿狸晕倒在路上。父亲是做毛皮生意的，走村串巷，四处收购。可也只敢在偏僻的小山村里做，偷偷摸摸的。当时到处都在杜绝搞资本主义。为了生活，父亲不得不铤而走险，游离在危险跟前。生意虽然不是很好，却也刚好能填饱肚子。
　　 救起阿狸，是我哭着求父亲收留她的。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索性也依了我。就这样，阿狸醒来后就住在了我家里。而我也多了一个玩伴，在家里不会感觉那么枯燥乏味。
　　 然而好景不长，在国内的政治环境下，父亲被当成资本主义打倒，抓进了牛棚改造。抄家的那天，一家人都胆战心惊，躲在房间里。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那些愚昧的人搬了个精光，不值钱的，一股脑全砸坏。好在事发前，父亲明智地埋了一笔钱在地里，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翻身的机会。
　　 戴着资本主义家庭的高帽子，是受人歧视的。母亲起早贪黑，给我们做饭。做完饭还要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在生产队里，母亲没少受过委屈，大家都讨厌她。大集体时代，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说好的人，是那些不思进取，整天得过且过的人。说不好的人，是因为阻碍了经济发展，挡了自己的财路，所以他们很痛恨那个年代。父亲埋在地里的钱是不敢拿出来的，怕有人打小报告，当成斗争对象。好在母亲勤劳能干，日子虽然清苦，倒也能维持下去。
　　 阿狸也跟着我进了学堂，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而我也已经十八岁，老早就被逼着划清和父亲的界线。在学校里，每天都无所事事，跟着同学四处游行，打砸是家常便饭。我很反感这样的行为，这和畜生没什么两样。只是身处那个年代，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弄不好，就有可能被绑在台上当成资本主义批斗。每次游完街回家，我总会停在石头寨的那条小河旁。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将手洗掉。我想洗干净自己那双罪恶的手，不想让那邪恶的风气沾染自家的一草一木。
　　 阿狸长大了，肯定是要嫁给我的，这也是父母的意思。我十八岁的时候，阿狸才十五岁。等到她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母亲便会安排我们的婚事。
　　 长大了的阿狸，也开始有点羞涩了。邻居调皮的小伙伴们，总是喜欢跑到阿狸跟前，左一句右一句，“阿亮婆娘阿亮婆娘”地叫。叫得阿狸操起扫把就去追他们，可无论怎么追，也改变不了，他们下次还会叫。阿亮就是我的小名，村里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是这样叫我，也叫习惯了。经过长时间地闹腾，情窦初开的阿狸见到我，也开始变得害羞了，她总是低着头不敢看我。
　　 斗争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也像一个混混，一个地痞流氓，跟着如山如海的年轻人举起那狗屁的横幅标语，在街上胡闹。
　　
　　 四
　　 和阿狸的婚礼，没有办什么酒席，也没有什么仪式，两个人一登记，就算是夫妻了。洞房花烛夜，可以说是最难熬的一个夜晚。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阿狸早早就洗漱好进了房间。我也洗了个澡，却迟迟不敢进去，就跑到牛栏边，和牛说起话来。母亲为了方便我们，也早早去隔壁大婶家串门去了。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我才跑到灶房，找到放自家酿的烧酒，用竹筒猛灌了几口。趁着微醉的酒意，我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阿狸已经熟睡，可我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睡，她头对着床里边，穿着嫁衣，紧紧地拽着被子，一副很害怕的样子。阿狸十八岁了，长得就像出水的芙蓉，落落大方，美人一个。如果不是内定的媳妇，我家的门槛估计也要被踏烂。第一次结婚，难免会有点害怕，我也不敢闹出太大声响，悄悄地盖上被子，头朝外，就这样躺着。被褥是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的，全部焕然一新，连蚊帐都是新的。红红的被褥和枕头，衬托出了浓厚的新婚之夜。只是那天的新婚之夜，尤其漫长。
　　 那一夜，很难熬，我曾幻想无数次压在阿狸身上，做成夫妻之实。可几次伸出那双跃跃欲试的手，手指还没触碰到阿狸的嫁衣又缩了回来。夜很深了，窗外的星星也一闪一暗地亮着，风吹着吹着也静了。我们俩都没有睡，一动不动，好像在冥思苦想着什么人生大事。心猿意马的我曾多少次悄悄转个头，看看阿狸的动静。可阿狸就一直是那个姿势，没有翻过一次身，仍然抓着被角。房间里的桐油灯，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黑乎乎的已经看不出一点痕迹。它一直亮着，好像也在抗议，微弱的灯光将新房照得格外寂静。两个人就这样躺在床上，谁也没做出进一步的举动，就像两个木偶一样放在新房里。不知过了多久，灯油尽了，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几经挣扎过后，彻底将房间变成了黑暗。
　　 第二天起床，两个人眼睛都通红地出现在大厅。我先起来的，洗漱好后，又给阿狸打了一盆热水，把她从床上叫起。母亲比我们起得更早，看到两个熊猫眼的我们，她一个劲地偷偷发笑，好像我们俩昨晚做了见不得人的坏事。吃过早餐，母亲走进了房间，准备帮我们收拾被褥。可一会她却黑着脸走了出来，好像谁惹她不高兴似的。母亲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问我怎么回事，我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我总不可能说，我一晚都没睡，却没碰过阿狸吧！这样多尴尬。母亲见我没吭声，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教起来。说父亲不知道要劳动改造到什么时候，家里就只剩我这么一根独苗，要早点为家里传宗接代。在母亲的威严下，我也只有点头的份。一会母亲又把阿狸叫了进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晚上，阿狸的睡姿不再是朝着床里边了，也不再抓着被角，她直接睡在了床中间。可能是母亲教的吧！从阿狸来到我们家后，她一直觉得亏欠我们家的恩情。如果不是我当初苦苦哀求父亲，也许阿狸早已经倒在了路上，再也爬不起来。看到阿狸霸占了整张床，睡里边也不够位置，睡外边也不够。床就只有一米五宽，是无法挤下三个人的。没办法，人总要睡觉，不可能一直站在床边。我壮了一下胆子，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硬挤了进去。可下一刻，我瞬间感觉不对劲，手摸到了一个光溜溜的身子。阿狸居然什么都没穿。这瞬间的触感，让我血脉贲张。我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而是是一个阳气方刚的正常男子。就这样，那晚终于完成了夫妻的任务，也把阿狸从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改变成了一个女人。
　　 第三天早上，阿狸少了份羞涩，多了一份温柔，女人味也足了，皮肤看上去更是光彩照人，红润多了。吃过早餐，母亲仍然是例行公事一样进入我们房间检查。直到母亲抱着床单，笑着走出来的时候，我的心才落了地，总算完成她老人家的心愿。
　　
　　 五
　　 结了婚，我得像大人一样，矫正自己。不能再像那群学生一样，整天四处胡闹，做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正确的事。有了妻子，责任感也不允许我再胡闹下去，去做除了家庭以外的事情。社会要怎么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将生活过好，才是我应该去思考的问题。
　　 生产队里，有了三个人挣工分，日子比前几年好多了。在热火朝天的口号里，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至少不用挨饿了。而挨饿的人往往是人口众多，劳动力又缺少的家庭。
　　 阿狸也很能干，别看她纤瘦的祥子，干起农活来，也顶一个青壮劳动力。直到阿狸肚子渐渐变大，我才不让她下地干活，就待在家里，安心养胎。阿狸也闲不住，每天洗衣做饭，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六月，栀子花开的时候，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当时母亲和我都焦急地等在门外，听到婴儿第一声啼哭，母女平安后，我的心才松了一口气。母亲一直希望生个男孩，好传宗接代。在阿狸怀孕的时候，整个孕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肚子尖尖的，喜欢吃酸性食物。那时母亲笑得合不拢嘴，见人就说一定是个男孩。当接生婆从房间里抱出孩子来，母亲的脸瞬间拉了下去，她不高兴了，连抱一下都不愿意。我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小孩，满心欢喜。无论阿狸生男生女，我都喜欢。我对于那种老旧的思想，向来不崇尚。生活的意义，在于尊重每个，无论出生贫穷与富贵，无论将来如何，无论男人女人，众生一切平等。
　　 小公主长得很像阿狸，和阿狸一样漂亮。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眉清目秀。整个生产很顺利，我抱着孩子兴奋地走进了房间。阿狸很辛苦，为了老方家，我要把我们的女儿抱给她看。当看到阿狸虚弱地躺在床上，我心里又突然心疼起来。我抱着孩子走到床边，拉了个凳子坐下。阿狸看到我抱着孩子，转过头，笑了笑，问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回答阿狸，男孩女孩都喜欢，但我更喜欢阿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