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玉兰花白(征文·小说)
一
伯父去世以后,伯母眼里的泪总也流不完,像村子前面那条小溪。
三月,院子里那株玉兰花开了,伯母远远望着那一树如蝴蝶般晶莹雪白的花朵,眼泪悄无声息地爬满了脸颊。她一遍遍去擦拭,却又一遍遍地流满,眼泪像听到了什么召唤一样,不顾一切地冲破堤坝,奔涌。
伯母忽然抬起头说,就是止不住,心里委屈,止不住。
伯母对我说她心里委屈的时候,阳光正好洒下来,照在她满头的银发上,闪着熠熠的光。她坐在一个小矮凳上,背不驼,腰不弯,两手放在面前的一道花墙上,那是我爷爷在世时垒的。花墙内,玉兰花正在微风里伸展腰肢,宁静而优雅地绽放,每一片花瓣都浸润着香气,远远地传过来。
伯母被阳光包裹,我看到她的身体不时抖动一下,抖动的时候眼泪也跟着落下来,像金子一样扑簌簌砸在地上,被砸出坑的尘土又把眼泪卷裹起来。
伯母又抬起头,张开嘴却又一次次哽咽,我从她复杂的眼神里读出她有许多话要说。晚年里的她虽然不是孤身一人,但她一直都觉得是,她老了,想有个人去依靠,却又不知能依靠的人会是谁?
我想,她不停歇的眼泪是流不尽她心中委屈的,只有说出来,或许不是只有委屈吧!
我把伯母揽在怀里,静静地看着白玉兰花开放,听她一点点把委屈从心里倒出来,听白玉兰花的故事,一份雅致而寂静的心事。
我曾一度以为伯母的眼泪是因思念而出,像绛珠仙草那心中的郁结,只有用一生的眼泪来报答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以后才得以化解,才能了却毕生夙愿。
不是吗,不只我父母,我的四个姑姑也这样认为。他们总说,像伯母这样的人能嫁给伯父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可惜了伯父,是她让伯父的一辈子屈着心过完。
伯父儒雅知性,像山一样伟岸的身躯,无论在哪里出现,都会引来诸多目光的仰望。可人品长相这么出众的伯父,却偏偏娶了个头矮小,相貌平平的伯母,更令我们全家同情伯父的是,伯母一生都没有给伯父留下一个子嗣,让伯父的额头无端地生出一团阴云,直到离世,深锁的眉头才得以舒展。
玉兰花树有些年头了,具体哪一年栽的,我不清楚,只听父亲说,伯父从即墨中学调回寒亭中学那年带回一棵玉兰花树苗,种在院子西南角,来年春天便开了花。伯父栽下这棵树以后,他的世界里也就只剩下这白玉兰了,他陪伴着树,树陪伴着他,惺惺相惜走过了漫长而孤苦的岁月。
伯父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旧社会给了他无比贫穷的童年,他的童年甚至没有一双鞋子、一条裤子,更别说是去学校读书了。
为了生计,年幼的伯父只得跟随我爷爷去别人家里做活。我爷爷手艺好,做活的人家里巴不得送我爷爷一个人情,就留伯父在他们家里吃一顿饭,我们家里也因此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爷爷是村里远近闻名的泥瓦匠,砌的墙漂亮,盖的房子结实,做的木工活也是一流的,几乎没有空档。只有下雨天或是冬日里冰天雪地的时候,我爷爷才会闲下来。我父亲说,我爷爷从来没有真正闲过,这些所谓的闲下来的时间里,他就把一些质地紧密的木块做成馍馍卡子。那时候过年用馍馍卡子做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是新年里很重要的一项内容,特别是鱼卡子,象征年年有余,日子富足,就像打年糕步步高升一样,都是庄户人的心境。
我爷爷做事一向投入、认真,所以他无论做什么,都会很出色。他有先天的美术天赋,一笔一笔去描绘,一刀一刀去篆刻,全神贯注,忘记了黑天,忘记了白夜,直到卡模上的小动物鲜活地出现在眼前,他才松一口气。寒来暑往,他雕刻出了各种美丽的花草图案,品种繁多的鱼,大小不一的莲花等等。临近春节赶年集的时候,爷爷就会带着伯父去集市上去卖。到了集市上,爷爷把伯父安排好,然后独自离开去找他的那些票友,唱起京戏。直到下半晌,集市上逐渐人影稀少,爷爷才收起兴致,回到摊位前,和伯父收拾停当回家。
有一年,爷爷还在意犹未尽的唱腔里沉醉,远远看见伯父突然一脸兴奋地跑过来,爹,爹,我们发财了,发财了,有个人把馍馍卡子全部买走了。你看,给了这么多钱呢,我是不是能上学了?
爷爷紧紧盯着伯父手中晃动的一沓票子,像做梦一样,他的眼睛里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光芒,他眼前的世界一下亮堂了许多。他两手用力抓住伯父瘦弱的身躯,轻轻一提,他的整个人就飘起来了。转啊,转啊,转得树摇草笑,转得天和地直想拥抱。
伯父的笑声回荡在集市的上空,很久很久都未曾消散。
爷爷累了,刚放下伯父,伯父就喊,爹,是他,是这个叔叔买了我们的卡子。爷爷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他们面前,微笑着看他们父子纵情欢愉的,原来是他的票友老韩。
就在那一年,在爷爷和老韩的一拍即合下,伯父走进了旧社会里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里的婚姻,身处封建社会里,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他就把大他六岁的伯母娶进了门。
那一年,伯父九岁,伯母十五岁。拜堂仪式过后,伯父在他岳父老韩的资助下,先后走进了村里的小学、初中,又去了镇上读高中,然后又离开家乡去济南读了师范大学。诸多的时光里,他与伯母是身处两个世界里的人,只是被婚姻这道枷锁牢牢拴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伯母参与了他的成长,他的心里始终如恩人一样敬仰着伯母,从不曾有半点想超越,他心里想的最多的是将来怎么去报答伯母,而他这样想的时候,却是把她与我爷爷奶奶并排在一列。在他成年以后,这种情感开始让他感到困顿与不安,他既想逃离,却又那么舍不得。
伯父结婚第二年,我父亲出生了,我奶奶因为营养不足,奶水枯竭,我父亲饿得直哭,伯母又连夜赶回娘家扛回一袋小米,父亲才得以在每个夜晚甜美入梦,奶奶才得以消除烦躁,睡个安稳踏实的觉。
长嫂如母,这,一点不假。父亲说,他是深有体会的,伯母对他的爱,甚至超越了我奶奶。我奶奶一共生了六个孩子,我父亲是老五。到了生我父亲,我奶奶养育孩子的耐心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再加上还要为一日三餐花费心思,还要为年迈多病的我的曾祖父增加营养,不得不每天去剁菜叶子调玉米面喂养那几只下蛋的鸡鸭鹅,她是没有太多精力去呵护父亲的。
伯母分担了我奶奶的许多日常繁杂,除了帮她带孩子、种地劈柴,还时不时从娘家拿来钱财和衣物接济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奶奶视她如救命恩人,待她比对姑姑们还要好百倍。
二
伯父不再需要向家里索要学费的时候,就很少回家了。家里人也早已习惯伯父在每个月寄回来的工资和寥寥几行字的信,知道他平安就行了。谁也不曾注意到伯母在看完信以后的那份失落感。
尽管窗外微风习习,阳光煦暖,却难以看到伯母读完信之后的满面春风,她常常在我爷爷看完信后,抓着信纸跑回自己的房间呜呜地哭好久。我父亲说,他看见我伯母哭,他也哭,我伯母就对他说,她想我伯父回家,然后又抱着我父亲哭。
每个春节,伯父是一定要回来的。初二这天,他会和伯母一起风风光光地回娘家,带上奶奶年前就蒸好的年糕和用爷爷做的馍馍卡子蒸出来的活灵活现的面食小动物,爷爷也会把自己亲手晒好的烟叶装上一大包,带给他的亲家老韩,也是他一辈子的票友。回来的时候,老韩自然是不会让篮子空着的,装满只有城里人才会买的各种补品。
伯母就这样一直等着、盼着,浑然不觉时光之河流的涌动,皱纹慢慢爬上了眼角,她依旧每晚对着月亮说话,她说月光的那边,伯父也在看着她呢!她听见伯父说,为了工作,再忍忍,他已经向学校提交工作调动的报告,分别只是暂时的。
看着他们牛郎织女般的生活,我爷爷也是常常唉声叹气,但又不能为了儿女情长毁了他的前途。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伯父作为一家的长子,已经圆房五六年了,伯母的肚子却一直都是冬日门前的那块空地,平平整整,没有一点蠢蠢欲动的迹象。
伯母祖上经商,她遗传了祖先善于经商的头脑,同时她的身体里也有着很强的生命力。眼看着我爷爷一天天变老,疾病一天天多起来,伯父一个月才寄回六块钱,一家人往往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她就把家里临街的一间西屋,让爷爷打开一个长方形的洞,按上了一个铁门,开起了小卖部。
伯母不再那么空虚,她让父亲老韩帮着进货,利用早晨和中午的空隙卖货,从不耽误上地出工。她不觉得累,只要别让自己闲下来就行,她所有的付出只为等伯父回家看看,她替他撑起了这个家,没让他失望。她等着伯父回家后把她相拥入怀,紧紧抱着她,对她诉说离别衷肠。
然而,伯母一辈子都没等来那个时刻。伯母等待的只是一个童话,童话里的白马王子也永远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伯父是她实实在在的丈夫,却也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只是她一辈子都不愿去弄懂,她只是愿意等下去。
1948年潍县战役打响,她去娘家拉货,看到有部队驻进村里,几天后战斗打响,头顶经常有子弹飞越,轰炸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伯母坐不住了,她想去找伯父,她怕这场战役会把她和伯父分开。
一念心动,说走就走。伯母背着一个小包袱,穿越了敌人的数道封锁线,在战火纷纭中一路穿行,终于找到了伯父所在的学校。
她有些疲惫,却无比兴奋,她想象着伯父见到她后的惊喜,那个拥抱让她脸上一阵一阵地泛起红晕。她历经千辛万苦,翻越万水千山,一路走走停停,饿了乞讨,困了找个藏身的地方随便一躺,磨砺了整整一个多月,只为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推开伯父的宿舍门,里面空荡荡的,心凉了一半。一个老师告诉她,他有时很晚才回来,有时早上回来直接去教室上课。她就在伯父的宿舍里瞪着天花板,一直到了天明。
女人的直觉让她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悄悄跟着他,直到伯父停在了一栋漂亮的公寓门前,熟练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又关上。
伯母想,无论什么原因,反正是自己的丈夫,这没有错,于是她定了定神,走过去敲开了门。
门开的一瞬间,伯母的心脏跳出来了,一月的辗转,几次与子弹擦肩,却万万想不到在这里被子弹击中了,不偏不倚,射中心脏正中。
伯父心里慌乱,变得语无伦次,几次想拉着伯母出去,但伯母纹丝不动,紧紧盯着眼前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那个女人长得清秀好看,她惊愕的眼神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很自信的淡定。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矮小瘦弱的伯母,她们的目光有那么一刻的交汇。僵持了几分钟,首先败下阵来的是伯母。伯母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伯父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了这个女人。
时间瞬间凝固了,三个人尴尬而无语地面对着。伯母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杵在那里,明明她是伯父合法的妻子,却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她无力再去争辩,但她胸腔内积满了怒火和屈辱,她抄起门口的拖把,狠命地砸向屋里的沙发桌子,边砸边哭,哭得伯父束手无策,局促不安,他又没有勇气走过去,走过去了又怎么安慰她呢?伯父没有阻拦,只是紧紧护着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伯母没想到自己孟姜女一样寻夫的伟大壮举换来的却是一场背叛,那个挺着的大肚子让她绝望,她眼前出现的尽是伯父和这个女人缠绵的各种镜头,她的心生疼生疼的,她不想听什么解释了,什么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什么样的解释都不能抵消她心底的伤害。她明白了,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期待的那个拥抱就是一个笑话,一个痴人说梦般的笑话。
伯母从小被父亲宠溺,识文断字,耳濡目染,养得一身好品行。其父只为看重我爷爷人品端正,做人厚道,又天资聪颖,想必有其父必有其子。那日集市一见,顿觉少年耳目清新,眉宇间透露着英气,便有心将女儿许配于伯父,料定未来必是前途无量。
伯母没有像泼妇那样质问伯父,也没有用任何不堪的语言侮辱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但她却恨起了伯父,恨起了自己,顷刻间,她像生了一场大病,摇晃着倒在地上。
醒来之后,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听到了隔壁婴儿的哭声,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用被子把头蒙在里面。但伯父在两个病房之间来回穿梭的脚步声,又刺激了她潜藏于内心深处那种类似于母爱的东西,她居然心疼起了自己的丈夫,那个九岁就被她就看着长大的孩子,曾经带给她无数快乐的丈夫,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叠加出现,她依然爱着他,她不忍心他受苦,她挣扎着起身,悄悄离开了。
三
伯母又回到了以前的家中,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做饭劈柴,买货卖货,闲暇教我父亲写字看书。但伯母脸上很少有笑容了,常常吃着吃着饭发起呆,不自觉流下泪来。爷爷喊她一声,她就一愣,茫然地看着爷爷,说晚上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正在想梦里的情景。
伯母的反常怎能瞒过我爷爷的眼睛,在一次做饭的时候,灶堂里的火苗窜出来把她的面前的柴禾都引燃了,她额前的留海也被呲呲卷去了一大绺,她竟是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幸亏爷爷及时发现,才免于一场火灾。
小说就是写语言的,语言就是文学的表达方式,文学是语言的艺术。
文学是人学,以人为主体的切入,把一个有效人物写活,小说即为成功。
鸟儿越来越厉害了,真的,你有写小说的天赋,加油,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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