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寒大寒，冻作一团。准备过年的时候，却是一年里寒冷积聚到顶峰的时候。
　　 小时记忆里的小寒大寒时节，地总是冻得开裂，房檐下低垂着冰挂，一派天寒地冻的景象。虽穿戴着厚厚的棉衣、棉帽、手闷子，可依然被冻伤了手指、耳朵和脸蛋。那时的雪也多，一夜的鹅毛大雪就把村庄埋得厚实，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要用铁锨在院中翻出一条窄窄的走道。
　　 不过家里倒暖和。在土炕前沿的中间位置，用砖砌一个烧煤饼的炉子。熊熊的炉火上，白铁壶的壶嘴滋滋冒着热气，把屋里氤氲得暖烘烘的。一道门帘或风门子把风隔在门外，屋内外就成了两个冷热不同的世界。
　　 在温暖的屋内听大人们讲古，当然惬意，然而却圈不住爱动的我们的心。一听见外边伙伴的呼唤，就立马跑出去。后面跟着自家的黄狗。滚铁圈、打蛋、跳城、踢键……都是能玩出一身汗的游戏。
　　 寒冷冻结的世界，也是一年里最无事而安宁的季节。没有蚊虫的骚扰，关起门来就是寂静的夜晚。跑了一天的我们，总是一觉睡到天明。不觉进了腊月，看母亲忙着腌腊八蒜，就知道一个热闹的年已在寒冷的边缘招手了。
　　 上高中时就受了罪。由教室改造成的宿舍，没有暖气，窗户上的玻璃破碎，只能扯块塑料布补上。唯一的一双棉鞋被雪浸湿了，早晨穿鞋时能凉的人打寒颤。那时最迫切的愿望，是坐在温暖的屋内看书。
　　 参加工作后，单位给配置了用废弃的煤气罐改造的煤球炉。铁炉子干净、散热好，能随便搬动，比砖砌的炉子好用。熟练掌握了脱煤球、点炉子、封炉子的技术，烧旺炉子，沏一杯茶，惬意地坐在暖和的屋内看书，心里感到非常满足。
　　 只是屋外照就冷。小寒大寒季节，风会助长寒冷的程度，骑自行车或摩托车上路，脸总是被刮得生疼，连手脚也冻得木木的。
　　 刚住进妻子单位的宿舍楼，终于用上暖气时，还有点不适应。不用再穿厚厚的棉衣，睡觉盖的棉被也换成了薄的，找不到过冬的滋味，身上、心里总感觉轻飘飘的。后来有了汽车，更感远离了寒冷。家里、单位、车上都有暖气，棉鞋闲置成了古董，只能忍痛扔掉。
　　 一直担心着仍在农村老家的父母。母亲的心脏不好，怕冷。尤其是上了年纪后，更喜欢待在温暖的环境内里。商量着为父母在城里买栋小楼供他们过冬。但他们总说在村里住惯了，老邻居之间串门、说话方便，坚持着不愿进城。买楼的事搁置，只能先给他们安上土暖气。外屋烧煤，把暖气片接到卧房，暂时解决取暖的事。
　　 让人高兴的是，今年的冬天到来之前，村里免费接上了天燃气。给每个房间都安上了暖气片，为保住屋内的温度还吊了顶，在木门窗外又加装了一层铝合金门窗。天气一冷就烧上暖气。住在老家的院子里，享受着和楼房里一样的温度，过自己习惯的生活，比进城住楼还要舒服。
　　 小寒大寒时节不再挨冻，过个温暖冬天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二
　　 早就和在威海经商的朋友说好，元旦时去看他。
　　 没想到快到元旦时，胶东半岛下了一场大雪。半岛的北部是山东的雪窝，下雪是平常事，不过干旱的鲁西北家乡，已经多年不曾见过大雪，如能顺带着看看雪窝里的雪，当然求之不得。正在忧虑高速是否封路时，却传来更让人提心的消息：在国内一败涂地的冠状肺炎，趁着小寒大寒时节的低温从国外潜入了。原本安宁的生活起了波澜，威海之行的不确定性也增加，我心中有点焦虑。
　　 好在雪过天晴，高速公路一直通畅；山东疫情防控也抓得好，家乡一直是安全的。元旦时，我们如期上路了。
　　 济南以东的田野里，背阴处的雪还没化净，威海的雪更大，怕是只有家乡错过了这场雪。厚厚的积雪，铺满了平整的原野，覆盖着起伏的山岭，堆叠在树木的枝丫间。在家乡多年不见的冰挂，挂满了工厂的屋檐。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像极了记忆中少年时代的雪景，引得我们兴奋了很久。
　　 朋友的工厂在紧靠村庄的山中。进工厂办公室的时候，见几个村民打扮的老人坐在对面房间的连椅上唠嗑。看年纪，比父亲还要大上几岁。在老家农村，这个岁数的人，多在背风的太阳底下晒墙根。他们围在工厂里干什么？蹭暖气？我心中不解。
　　 闲聊几句后说出心中的疑惑。是当地村里的农民，在这里等活干。可别以为他们是穷人。他们家里都富裕得很，就是不喜欢闲着。有点像日本的老人，活到老，干到老。朋友解释。
　　 这里和日韩交往多，怕是连观念也会相互影响。释然间，我想起了年过七十的父亲。
　　 年轻时做木匠多年，因闻不惯油漆味，父亲五十多岁后改行做起了白铁活。他的手巧，做的活好，每次去赶集都有干不完的活，常常是很晚才能回家。
　　 自己又不缺钱，孩子们也都过得好，还这么下力，你图的个啥？他的同龄人，多都拿个马扎，夏找荫凉，冬晒太阳，见他进进出出地忙碌，都笑他傻。这倒是真的，靠着心灵手巧，吃苦耐劳，父母存了不少钱，我们兄妹的经济状况也足以给他们一个舒适的晚年。他们完全可以和城里人一样，在去公园里的打牌、锻炼中度过余生。
　　 已多次劝他们放下活享享清福。可父亲总说，一撂活人就老了，不为挣钱，干点活就当锻炼。劝说无效，看他身体还行，我们也只能放手。其他的季节还好，可一到最冷的小寒大寒时节，我们的心就会一直悬着。较之往年，今年的气温低得厉害。每逢刮风，妹妹都打电话嘱咐父亲不要再去赶集。但孩子的话效果不大，父亲仍集集不落，在冷风中继续着他拿手的白铁活。
　　 有活了，唠嗑的老人们掐灭手中的香烟，装卸起货物来。看着忙碌的老人，我似乎理解了父亲。不像我们，住惯了城市，已经变得只会锻炼，其他力气活都干不了。作为农民，他们锻炼的方式就是力所能及的干点什么。而且我知道父亲的真实想法，一生最看不惯好吃懒做、没钱就向子女伸手的人，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力更生一辈子，不给我们添麻烦。
　　 元旦后，威海又开始下雪了。家里依然晴朗，只是小寒过后，刺骨的寒风把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度，达到了十几年来的最低。河北的疫情，也仍在紧张的防控中。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人类正和自然进行着一场无形的较量。
　　 周末回家的路上还在想，父亲怕是又去赶集了。进院子没看见三轮车。询问母亲，果然是。
　　 谁也劝不了。说到集上有活干活，没活时和卖东西的邻居说说话，比憋在家里痛快。母亲无奈地说。
　　 摸一摸家里的暖气，烫手，我稍稍安心。正和母亲说话，却发现父亲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才出去一个多小时。母亲有些诧异。
　　 集上没人。闹疫情倒在其次，天太冷，人们都窝在家里不出来。现在的人们娇贵，都受不了罪了。父亲一边跺脚，一边感叹着现在人们的不能吃苦。
　　
　　 三
　　 今年的大寒，和腊八赶在了一天。
　　 腊八是古汉人的重要节日。古人的习俗，要在四季里各选一天打猎，以缴获的猎物为祭品举行祭祀仪式，庆祝丰收，感谢祖先和神灵的护佑。冬季的祭日就选在每年冬月的第八天，把这天的打猎行动称为猎八。“猎”通“腊”，演变到现在，猎八成了腊八。
　　 而且，“腊者，逐疫迎春”。古人对世界的认识更直观，充满了想象。他们发现，在最寒冷的季节，鬼会役使着毒气攻击人类，让人“或头疼，发热，或颈肿，发颐。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为让人们过上祥和的春节，他们要在腊八这天击鼓驱疫、驱鬼治疾。
　　 随着狩猎文明向农耕文明过渡，人们对世界的了解更加充分深刻，过腊八的方式也与时俱进，把用猎物祭祀的仪式变成了喝腊八粥和腌制腊八蒜。用选材多样、营养丰富的粥增强体质，拿消腻可口腊八蒜消炎杀毒，驱除病害。由对神的崇拜渐渐向实用的科学发展，过腊八更多成了一种文化传承的仪式。
　　 每年的腊八前后，母亲都会腌制腊八蒜，要我们回家去拿。今年仍是如此。好在家乡不是疫区，足够强大的祖国，完全可以控制病毒的传播，让我有回家拿腊八蒜的机会。
　　 中午到家时，见腌好的腊八蒜已放在餐桌上，母亲正在包饺子。“看手机才知道，腊八是佛祖成佛的日子，我给他包了碗饺子。”母亲解释。虽是农村妇女，但上过学、进过工厂、当过护士的母亲最热爱生活，喜欢学习新东西。自用上智能手机，就不断学习新知识。“希望佛祖保佑，让疫情结束。孩子们都能回家过年。”
　　 屋内被天燃气烧得暖融融的。“烧气的前三年，每年还给一千款钱。现在的国家真好。”母亲继续着她的感叹。种地不交提留，老了发养老金，而且因她曾做过两年乡村医生，国家每月还给她二百元的补助。对这个时代，她是充满着感激。
　　 知道我们回家，父亲破例没去赶集。见他拿出爱喝的白酒倒上，按每日的习惯来上一壶，我不禁想起了元稹的《大寒•十二月中》：
　　 “腊酒自盈樽，金炉兽炭温。大寒宜近火，无事莫开门。
　　 冬与春交替，星周月讵存？明朝换新律，梅柳待阳春。”
　　 在等待春天降临的时节里，手把盈樽的美酒，关起门来近火取暖。元稹的生活，真是享受。只是那时能享受这样生活的，怕是只有官宦、商贾等少数富裕之家，多数普通百姓仍免不了受饥寒之苦。不过现在好了。不论城乡，百姓都能温暖地过冬；有了疫情，国家更能科学防治，始终能给大家安定的生活。
　　 还是母亲说得对，现在的国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