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喊人(微小说)
别说朋友,我现在都不认识人了。原因,就因为我喜欢喊人。
我刚从农村来到城里时,认识很多人,有很多朋友,也因为我喜欢喊人,我见到张三喊张三,见到李四喊李四,大家一来二往就成了朋友。那时候我喊人,完全是我们村里的喊法,喜欢称呼里带绰号,像张麻子啊,李拐子啊。大家也没啥。后来,我注意到城里人不这么喊。这么喊不文明。于是改口直呼其名,连名带姓。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人取名字,是为了区别于别人,具有其唯一性,那就得这么喊。人家喊我许仙,我就很高兴。我这么喊,大家也没啥。但是我喊起来就觉得别扭,这才觉别人也不这么喊。
人家怎么喊呢?人家喊人,只用了姓,后面带的,要么职务,要么职称,而决不是人家的大名。见了张三,他们喊张科;见了李四,他们喊李处。如果被喊者官更大,就连姓也“忌讳”了,只敬称老总、老什么、老什么的。我注意到这样喊人效率高,有一回我喊王五,人家硬是当作没听见,我一喊王主任,人家就应得爽了。于是我也张科啊、李处啊、王主任啊地喊;另外,没有职务的,就按职称喊,钱高工啊、章工啊地喊,凡是职务职称中带个“副”或“助”字的,一律忽略不计。这样跟喊了一段时间,我发觉又不灵了,很多人明明听到我喊,却当没听见,头也不低一下来看一眼喊得起劲的我。
我发觉这个世界变化快,不少单位几块牌子,一套班子,一个人头上的乌纱帽少说也有七八顶,你得照最大的那顶喊才灵,不然无效。无奈我既不是戴笠手下的,又没有克格勃的本事,而且人特木;见到人又喜欢喊,但朝人张大了嘴却不敢发声,脑子里两只手拨来拨去,还没有算出到底该喊人家什么长好。人家耐着性子等了我半天,想我好歹发点听着顺耳的声音吧,谁知连屁都不放一个,本来就脸阔,现在自然更阔了,顿时拂脸而去,从此没有好脸色。我是一个知错必改的人,知道自己缺心眼,就备了笔记本,将张三李四王五等按姓氏笔划多少为序,一一列出他们长到几级,工有多高,随身带着;进进出出时,两只眼睛如小偷踩点似的,远远地瞧着前方有谁,就偷偷地(不让人看见)掏笔记本,将要喊的人职务或职称的最高级别牢记在心,嘴里念念有词,如高中生背英语单词,做到胸有成竹,大步流星地冲上前去,朝前方的谁喊得响亮。
可问题是我高度近视,戴的眼镜,左眼八百度,右眼一千度,再加上这些年气候反常,经常不该雨时雨,不该雾时雾,搞得我喊起人来常常张冠李戴,把张科喊成李处,倒也罢了。难的是把李处喊成了张科,不但改了人家的姓,还平白无故地降了人家一级,这不喊出事情来了?你说我这不吃错药吗!正当我百般为难之际,喊法又变了。我不知道这一时尚是不是由我首创的,即善意的张冠李戴喊法。喊人时,人家明明是张科,我偏喊张处;人家明明是李处,我偏喊李部;职称也依此类推,技术员一律喊工程师,工程师一律喊高工,高工该喊什么,我还不清楚,等弄灵清了再告诉你。一经发现这么喊,我心里特高兴,因为我把笔记本的内容基本背下来了,再上浮一级,这本是错喊,或许可以掩盖我的喊错。
谁知实践起来更麻烦,一来我不太清楚职务等级的严格划分,二来不懂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个别喊法个别对待。比如我喊张科喊张处,却糊里糊涂地喊了张部,一下子拔过了头。这就犯了大忌。张科就认为我在讽刺他,是不是他科了好几年还没有上去,我幸灾乐祸了?有机会他不给我穿小鞋那才怪呢!再比如张科在官场上走狗屎运,科都快保不住了,我还口口声声喊他张处,这分明是在挖苦他。而再再艰难的是喊那些准官人,即预备官员,目前他还是一介平民,但如今平步青云的方式方法多了,哪天他一不小心就“鸡犬升天”了呢,所以你得先喊起来,你得替他琢磨着该喊章科好呢?还是喊章主任好?
这些复杂的门道儿我还没有摸到边儿,喊法又变了。我唯一的一个知心人告诉我,现在只剩下一种喊法了。即一个人站得笔直,甚至笔直得有些矫枉过正,眼光的末梢搭在天际的某朵漂亮的云彩上;而他的面前,比如就站着我,我得做类似弯腰双手碰鞋尖的动作,前襟长后襟短,仰视,脸上带打心眼里冒出来的幸福感,甜甜地喊一声:X长,然后敬候他的回音。此公的回音一般从鼻腔里出来:嗯――!至此,我才能如闻仙乐地离去。知心人说,就剩下这个喊法,除此之外,大家烦着哪,谁还有闲心思打缺油少盐的招呼。听了这席话,我心里格登了一下,糟了,早年我在山上造房子时弄伤过腰,这个类似弯腰双手碰鞋尖的动作做不了了;即使强迫自己硬这么做,而且我也偷偷地试过一次,腰痛得难做人,满脸狰狞。我想,这么张脸去喊人,岂不是想拿自己开涮吗?若是让我叉个腰站得“矫枉过正”,那倒是没什么。但我有这个资格吗?从此就不敢喊人了。不喊之后,我才发觉过去我喊人,纯属自作多情,像我这样啥也不是的鸟人,谁要来认识我啊!所以到现在,我别说朋友,连认识的人也不太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