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沉入心海的“三角形”(散文)
我出生在浙江中西部的一个普通村庄,那个村子叫上江村。村子不大,有四五十户人家。那时化肥农药奇缺,要想地里多长点粮食,就得靠村民的勤劳,仅稻田除草一项就让我深深地体会到在土地里讨生活的不易。
秧插下六七天,秧苗开始泛青了,可水田里的杂草也开始露头了。村民们便开始用田箍(江南农村特有的一种稻田除草工具,在长竹竿的一端安上一个厚铁皮圈)在稻田里来回搅,直搅得水草漂到水面。稻田里杂草的生命力实在太旺盛,刚过十来天,秧苗还没看出长来,杂草又呼呼地长开了。肥少田瘦,少有的养分让草吸收了,水稻还怎么长?村民便趁晴天,放掉稻田里的水,用田箍把泥浆糊在草上,晒上一两天,泥浆结块,杂草也就暂时消灭了。
稻田里再放上水,村民把宝贝万分的化肥撒进田里,水稻便开始疯长了,“草患”依然如影随形,但此时再用田箍除草就伤及水稻了。村民们便一手扶着水稻,一手在泥里拔草,用手除上两三回草,除草这道“工序”才算完成。
我很小就参加生产队劳动,盛夏除草的情景记忆犹新,村民们背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脸对着热烘烘的水汽蒸,汗流浃背地在水田里除草。稻田除草让我早早地懂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两句诗所承载的农民的艰辛。
地里种两季水稻、一季小麦,村民们累死累活,一年忙到头,也没几家有余粮余钱的。我家人口多、劳力少,一到青黄不接的时节,父母的脸上便愁云密布。
现在大多人家的农田或种观赏树木或挖塘养珍珠,只留下小部分地种水稻,每年也只种一季,够一家人吃就行了,吃自家种的粮心里踏实。现在种稻也比以前省事多了,秧还没长成,地里早就用除草剂喷过了,田埂上更是寸草不生。开春了,连最常见的马兰头也看不到一簇。化肥随处都可以买到,早没有了以前那种精耕细种了,各家的日子却过得风生水起。走到村口,一眼望去,村里高楼林立,大多人家都有小汽车,不少人家还在城里买了房。
村子的西北边有一座小城,叫兰城,兰城离村子有十来里路。兰城有上千年的历史,依山临江而建,有山、有水、有悠久的历史,兰城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江南秀美的土地上。但兰城的经济在浙江相对落后,它真的无法和它相距最近的城市——义乌相比。出了省,提起兰城,外省人大多一脸迷茫。
在村子东南,离村子三里的地方有一个叫马镇的小镇。小镇就像个素面的村妇,没啥特点,但小镇毕竟是七里八乡的政治经济中心,小时候马镇热闹非凡。近年来,小镇有些衰退了,先前,早上人声鼎沸的场景也难得一见。原因是马镇离兰城太近,城里的教学质量是乡村学校无法比拟的,为了小孩读书,年轻人都想方设法到城里买房。城里买了房,小孩上学、大人忙地里的营生,两件大事一件也耽误不了。这马镇沦落成一个“大村庄”,早已风光不再,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出现以前的热闹情景。
上江村、马镇、兰城之间有机耕路(石子和泥土铺成的乡村公路),若把这三个我熟悉的地方浓缩成三个点,再把机耕路想象成细线,把三个点连接起来,便成了一个钝角三角形。这三角区域的经济在浙江不算发达,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不太高。让这里百姓引以为傲的是:近年有一所著名大学的学院入驻到三角区域,普通的乡村顿时有了浓郁的文化气息。学院在我心里却像是一个“租界”,我老爱做梦,偶尔也会梦见“租界”那片地上原先的村庄和稻田,但从来就没有梦到过这所学院,或许“移植”到这片热土上的东西很难融进我这个极其恋旧的心中。
小时候村里连自行车都很少,那时我玩耍的“天地”是打着赤脚走出来的,我就在这三角区域内度过了我年少的时光。心中的故乡其实是这个小小的“钝角三角形”。我清晰记得这片区域内每一个村庄、每一所学校、每一条机耕路、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池塘,甚至是每一棵大树。这里的经济虽然不算发达,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心中最美的风景。
其实,我在故乡只生活了十几年,可正是这懵懵懂懂的年少时光,无意中却埋下许多事关故乡的“种子”。我在海西渐渐变老,故乡的“种子”慢慢地发芽、生根、长枝、开花……落寞的时候,喜欢写点文字,每每想到故乡,我就有些不能自已。
我在马镇住过两晚,母亲曾在街上开过一个裁缝铺。裁缝铺开在临街的门面房里,门面房说是一间,其实是一溜房子,房子从街面一直通向街后的农田。那房子铺着木地板,房子的柱子和门板上还雕着一些花草和穿着古里古怪衣服的人像。母亲出生在大户人家,解放前,为躲避战乱,她和父亲去过许多地方,在乡下算是见过世面的妇女,加之母亲有文化,人又勤快善良,时间不久,房子的女主人连同她一家都成为母亲的好朋友。
有一次,母亲回村有事,我晚去早归去看铺子,有幸成了两天的“城里人”。母亲留给我两毛钱,一块大饼加一根油条正好一毛钱。那时大饼油条的那个香味,真的没法用文字来形容。我美美地吃了两早上的大饼油条,能连续两天吃上大饼油条,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
房子主人一家我也熟悉,两家的友谊一直持续了几十年。我还以房子主人一家为原型创作了小说《烟雨马镇》。去年回老家,我又去了马镇,马镇镇口的那条江、那棵大树、那条老街……那个不知换了几个主人的门面房还在,看着物是人非的马镇,我的眼里噙满了泪花。故乡归来,我又写了一篇《走进马镇》的散文。那个“钝角三角形”里的点点滴滴都会让我心旌摇曳,三角形的区域内好似藏着我总也写不完的故事。
每写完一篇,我就觉得对故乡想说的话已经写完了,可没过多久,故乡的人和事就像涨潮时的海水,哗啦啦地漫过了我的心头,那甜蜜里带着苦涩,苦涩里能品出醇香的悠长,让我激动不已。写完了,这潮水便悄然退去,我那常揣着忧伤的心就像退潮时的沙滩,又重新被清新的空气轻拂,这或许是一种释怀吧。有规律的涨潮和退潮是地球和月球的亲疏,无规律的萦绕与释然是我对故乡永远无法稀释的情怀。
在他乡异地,我生活过得不尽如人意,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不愿回故乡,回故乡总怕熟人问这问那,甚至一想起回故乡就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恐慌。但故乡是一捧捧堆积在我心的热土,这热土上好似还有一眼永远不会枯竭的清泉。清清亮亮是水的样子,也是我心头对故乡一种清纯、深情而执着的依恋。每次从故乡归来,我就像扒开糊在泉眼旁的淤泥,清凌凌的水从泉眼冒出,在我心头弥漫。
天越来越冷,我的懒意也随之滋生。我常蜷缩在被窝,啥也不想做,啥也不去想,好似这被窝便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只是这个有些温暖,却无生机的被窝。寒夜里,透过窗户,看着清冷孤寂的天空,我觉得故乡就像高远星空里一颗孤独的星星,虽是无限的遥远,却依然温暖无限,这或许就是故乡对一个游子的慰藉吧。
我已步入老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故乡也渐行渐远。我时常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儿时的故乡,对“月是故乡明”我比一般人有着更深刻地体验。我知道,我此生肯定终老海西,可我的血液里似乎一直在故乡的山水间涌动;百年后若真有灵魂,那么我的灵魂里一定飘着故乡的风、故乡的云。
寒风掠过海西的烟河,我在烟河的岸边好似听到了故乡儿时的歌谣,那歌谣的旋律是我牵着风筝,在那个“钝角三角形”里嬉戏时留下的。到了海西定居后,这旋律便沉入了我的心海,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它就会浮现出来,把我的思绪带回到江南那个小小的三角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