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历来这样认为，一座城市，灯火才是她的眉眼，眉眼间一定写着一个城市的夜的灵魂。
　　 火，伴随着人类的进步与进化，相随始终；而灯火的出现，更标志着人类已走向深度文明。油灯，灯笼，蜡竹灯，电灯的演变，一直记载着人类在黑夜中追求光明的足印。白居易“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是一份温馨；唐代王建笔下的灯火“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则是极尽奢华。而我心中灯火却是黑暗、苦难中的一份温暖与希望，没有诗人为之吟诵，我就为之立传吧，用文字再次点亮灯火的生动。
　　
　　 一
　　 老家徽州，“七山一水一分田，还有一分道路和庄园”的自然环境，让我们在艰辛苟活中怀揣着对都市灯火的梦想，历史上徽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的生活样子，总是让我们心中涌动着走出大山的渴望，前辈是榜样，也是心中的灯火。走出大山，我来到徽州府城，那时也只能算过客，小城没一处可以装得下每一个乡下来的小青年，每个夜晚，漫步于街头，如同歌手赵雷《成都》歌词中写的那样——直到灯火全都熄灭了，也不肯停留。
　　 城市的灯火不属于外来人，但青年人心中的灯火始终不肯熄灭。
　　 城中总有漂泊的灵魂。小城的灯火那么美，在黑夜中陪伴孤独的我从这头走到那头，蹒跚的步履里总有闪着光亮的灯火在相随。对于我这个大山走出的游子来说，小城是他乡，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盏灯，都陌生于我。直到若干年后，时光游走在我斑白的发梢上，岁月在容颜上刻下一道道皱痕，这城才有了我偏安的一隅。一家人可以栖身于此，不再孤独，不再无助，这份宁静与安逸让小城亦从他乡嬗变为故乡，我也便有了乡愁。乡愁啊，过去对我而言，就是奢侈，如今，我可以在灯下静心构思撰写我的乡愁故事，写下我的乡愁日记，这就是我的满足。
　　 我住的小城，是徽州古城，远没有大都市里的华灯璀璨，五彩缤纷。而沉睡千年的古城，却充满古朴典雅的烟火气，夜间走得最多的便是太平桥(当地人叫河西桥)，那柔和的黄绿相间的灯火，宁静而安详，城墙外多景园旁，道路沿河而延展，一排排一串串挂在高处的火红灯笼古朴而典雅，与太平桥灯火柔和的静谧相互映衬，仿佛把我的思绪拉回那久远的时光隧道，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曾经的画面。
　　 我始终认为，只有桥才可以摆渡我的乡愁，所以，平时就留心解读这些桥的历史，找到乡愁的根。
　　 史载，太平桥修建明治年间，人称李寡妇用五年时间才建成，耗尽家财万贯，造福桑梓，可谓功在千秋。
　　 桥，在中国文化元素中，渡人渡己。徽州人眼里，凡荣归故里者，均乐善好施，修桥补路以造福于民。民女寡妇家财万贯，家底殷实。史书记载，因遭污吏迫害，寄命于商终有所成。徽州女人李寡妇读过几年私塾，身上多了点书香。在人生的绝望与伤心中，望着金山银山一样数不尽的钱财，有了高处不胜寒的冰冷，但她想用温暖抵御这身世的寒冷。
　　 回想起在与夫君的聚少离多的守望中，体会了人生的艰辛与酸楚，常在夜中吟唱：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岁。此时她有了母仪天下的情怀，徽州人十三四岁就得往外一丟，去远方讨生活，而城西，连一座桥也没有，原先，还有木桥可以南下去屯溪、下江西。而今出门须得渡船，甚是不便。她不想让更多的徽州男人，因为没有桥而回不了家；也让更多的女人从此有一盏心灯，能够登上桥头，瞭望着远去的夫君，留着团聚的光明；更为修渡黎民苍生绵绵福祉，贡献微薄之力。用去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倾尽家财，历史五年，终成正果。而桥修成16孔，李氏徽州女人可谓用心良苦，因自己单着，尝尽人间冷暖苦寒，却希望天下人家成双成对，幸福美满。
　　 大桥落成，天堑变通途，人来车往，好是热闹，古城百姓感恩戴德，敲锣打鼓，奔走相告。
　　 太平桥长八百尺(268米)，宽二十四尺(7.1米)，高13米。是安徽省境内最长石拱桥。气势恢宏，素有“千里江南第一桥”美誉。
　　 它成了婺源、祁门、黟县、休宁等县进入徽州府治的要道，规模宏大，工艺精湛，是我国古代桥梁建筑的杰作之一。历经数百年，桥下练水奔腾不息，依然坚若磐石。
　　 徽州历代就有旌表功德之人立牌坊以供世代传诵。如此千秋之功怎能没这位女子的一席之地？
　　 据传，当地一污吏，见民女有钱修桥，猜想定很富足，且未有后人传承，何不借机敲诈一番？
　　 修桥善举，福及全城，却未能普渡污吏之灵魂。勒索未果，心生毒计，上奏朝庭:“民间竟有刁妇，目无王法，造十六孔长桥，犯了欺君之罪！”要知道，封建王朝有俗成之规，只有皇家方可修双孔桥。昏君无道，颠倒黑白竟用如此荒谬逻辑，降罪于斯剥皮抽筋。
　　 冤情传到古城，民情激愤，有人大白天都打着灯笼走路，示意“有天无日，善恶倒置”。
　　 贪官污吏残害忠良，良知泯灭，弄得小城浑天黑日，小城百姓奋起抗争，白天的灯笼是这黑夜中一道闪光。寡妇最后出家为尼才保住了性命。幸有万民上书请愿，拦阻行刑的暴戾之举。
　　 我站在太平桥上，看着遥远的星星睡眠惺忪，拉近了数百年的距离，跨越了时空的经纬，与桥下灯火的对话。这座桥正像一位时间老人，讲述着岁月的故事。
　　 李氏徽州女人最终保住了性命，百姓拍手称快。而今人们脚底下没有驻着冤魂，世代徽州人才如此安祥，享受这份太平。
　　 如今，人们无法还原修桥的盛况，但铭记着那些功德之人的善举。看到这座桥，人们就想起了灯盏，这座桥就是连接两岸的灯火，这条路，永远是灯火通明的大道，正义自在人心，光明永不泯灭。原来，小城灯火早就亮起，徽州多少华灯初上的夜晚，这座桥的光在按时点亮。
　　
　　 二
　　 夏日的夜晚，我很喜欢去古巷，那里的灯火并不热闹，也不炫目刺眼，而是宁静安祥，头顶着月光，巷道几处挂着灯笼，依稀闪烁着火光，踏着青石而来的人，在七折八拐中，总能感到幽长与绵软，仿佛是时光的通道，温柔的眼睛眨着，似与行人对话。两边的大宅院，高高的马头墙，凸显出街道的逼仄，=似乎在挤压着空间，总能把我带入久远的历史，还原曾经的繁华。
　　 渔梁古街，码头古巷，曾经的徽商从这里启航，亦是游子屯浦归帆的原点。走在这条街上，两边庭院深深，脚下相间的石板路与鹅卵石，发出清脆的足音。如今繁华落幕，街上的铺面也很清静，但心中总能捕捉曾经的滋味，似乎风貌依旧，街上依然有歙砚雕刻人仍在坚守这份传承的事业，而药铺、粮店、茶庄还是明、清的模样，又把人拉回久远的年代。农耕文明时期，徽商能做什么呢？文房四宝，典当，木材，茶叶，瓷器，构成了原始资本的底气。史载徽茶“梁浮歙州，万帮来求”，我仿佛看到茶商云集、人头攒动；脚夫们，从船上下货，米桃上岸，又把一袋袋茶叶装上船，循环往复，一派繁忙。渔粱坝口，拾级而上的台阶，都被坚实有力的双脚磨成了斜坡。生活的灯盏，点亮的是希望，也点亮了这座城的繁华。
　　 碧波浩淼的新安江水上，摇橹船一片繁忙，声音欸乃，船来客往，有多少徽州女人无数次来到这归帆的码头，苦苦等待，等待！梦想着天边夫君归乡团聚，可终在惆怅与失落中，青丝熬成了白发。灯火或许就是她们唯一的温暖，西窗孤灯，相聚桥上，压得大桥都弯曲了腰身。
　　 城内那个蕙质兰心才女名程璋，九岁通翰墨，长大后嫁与同城商人方元白为妻。
　　 方元白常作客于扬州，程璋则以诗书寄相思，拿到码头，找歙县籍徽商捎信。她在碧翠新柳上，每片均绝句一首。成了徽州才女的绝唱。
　　 杨柳叶青青，上有相思纹。
　　 与君隔千里，因风犹见君。
　　 柳叶青复黄，君子重颜色。
　　 一朝风露寒，弃捐安可测。
　　 程璋曾无数次在等待的煎熬中来到这古街，来到江边等待夜半客船的江枫渔火。诗歌抒怀，也是别样的文字彩灯，表达着她内心的苦恼与彷徨，每当我重读这首诗，仿佛眼前有一盏灯火突然被点亮，闪着迷离的幽光。
　　 总在不甘中回眸，终有那“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妄想，也是盼人归来的心理真实。那古巷的灯火中，总是充满悠悠思念和期盼的美好。
　　 21岁的温婉淑女程璋，因忧伤过度而亡。我长叹一声，天妒英才啊。元白伤心欲绝，终不再娶，削发为僧，遂入天台山，从此不再经商。
　　 身处古城，这些灯火中也仿佛有了我的影子，或许已植入我的血脉中，有那份徽商的荣耀，有徽州女人的那份哀愁，亦有小城的烟火气。岁月沧桑了我的容颜，时光在我那两鬓发梢间游走时，我的情感亦仿佛融入了古城墙上的苔藓里。古巷中含蓄而内敛的小灯笼，在这悠长青石板路上，眨着眼睛。千百年来照耀着南来北往的行人，也静静地见证一代代徽州儿女由少年走而迟暮。这些灯火永远属于他们，他们无法闭上的眼睛。
　　 走进宁静的小巷，我看到展旗上古朴风味的广告词是“有茶，有酒，有故事”，我想加上一句，还有一盏灯火。几千年的历史，几千年的风云人物，几百年的徽商璀璨与荣耀，都在这酒里，在故事里，在灯盏的灿烂里。
　　
　　 三
　　 每个黑色的夜晚，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在校园挑灯夜读；在返程的路上，小巷的小灯笼总是照耀着学子回家的路，灯束释放着温暖，默默地迎来送往，走向诗和远方的一茬茬学子怎么能够忘记这些相伴青春的灯火呢。
　　 夜半三更，在为一家人生计奔忙而刚下班的人们，骑着电瓶车，或步行在路边，无灯光照耀的城市里，装着一份孤独与无助，最底层劳动者的凄楚，总是是写在黑色的夜幕上，总觉得回家的路那么漫长。而突然出现的一盏路灯，总会送来一丝丝温馨，给这座小城里的默默前行的人一份温暖，让他们坚定人生的勇气，可以说，这些昏黄的路灯就是这座城市的心灯。无论人生多么艰辛，爱生活的人总是去关注一盏灯，从而爱上这座城。每当我走到家门口，推开家门，我总是回首看看那盏灯，闭上眼，为她的光而祈祷，为她的坚守而表达着我的默默谢意。
　　 又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仍在归途中，小城依然亮着点点星灯，星灯眨眼看着她的仰望着，相伴黑色的夜，人们在酣睡中享受着夜晚的温馨与静谧。路上没有车辆，偶有出租车披星戴月送着晚归的人；有美团员工在风寒中骑车送外卖，灯火一路相伴，与之私语，我听不懂说什么，但那些外卖哥肯定清楚灯火的语言；还有夜半三更出行去集贸市场倒腾蔬菜的菜农，不论数九寒天，刮风下雨，一盏路灯伴随始终，看遍一个个春夏秋冬。
　　 小城的夜，常有人在夜静人稀时，骑车翻腾着垃圾箱里的纸板碎屑破烂，为了淘换一点零钱，养家糊口，他们的背影被灯火的光拉长，艰辛写在他们的背影上。还有骑着脚踏三轮车出去摆馄饨摊的大妈，星星照耀着那些飞花般的馄饨，开出一碗一碗的花。挑着货郎担卖酿酒的大爷，吆喝声与灯火的亮光交织成颇有诗意的光与影的韵律。这些都是普通劳动者，艰难而卑微地活着，在城市的黑夜中，所能够依靠的只有那盏灯火，小城也因为他们，夜晚才生动起来，灯火才明亮起来。
　　 我所在的小城，其灯火是情人的眼睛，其灯火的温度是人心的恒温，每个人看见灯火，就像看到了他们的情人，点亮的是生活的希望。每当过节，家家户户的阳台或者窗子上总喜欢挂两盏灯笼，人们戏称灯笼是“情人的眼”，说完就笑，夫妻也不避讳“情人”两个字。
　　 徽州古城的夜晚啊，你因灯火而璀璨，所有的灯火都化为热爱这座小城的人的心灯，不断释放着温暖。
　　 搁笔沉思，转眼向窗，窗外灯火微光，我的影子扑在了窗前，我在灯火里，成为小城的一道剪影，我自己来欣赏我的杰作吧。这也是小城给我的情调。
　　 小城灯火，我温暖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