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一个夏天，家里还没有架子车，娘在生产队里干活时，因为队长的一句调侃，心情有些郁闷。
　　 第二天，我娘在家里翻箱倒柜，几乎把家里弄了个底朝天，零七八碎算到一起也才二十块钱。她就弄不明白，结婚十几年了，每天都是起早贪黑没偷过一点懒，可这日子为啥越过越穷了呢？
　　 爹也起床了，本来想说几句话安慰一下我娘，可他比我娘更加清楚家里的现状。娘想买架子车，简直就跟做梦一样。老实木讷的爹闭了嘴，洗了把脸提上铁锨，出门上工去了。
　　 娘也想去生产队和大家一起去修路，可是想起来昨天队长狗拽的话，犹豫了。要是有个平车那该多好啊，不仅自己干活的时候能轻松点，而且每天还可以多挣几个工分。农家人不缺力气，就是缺钱，那该怎么办呢？
　　 娘慢腾腾地走出门外，无意中瞥见了屋檐下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我爷爷的骄傲，记载着他曾经的辉煌岁月。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没出过一个读书人，到了我爷爷这辈，我太爷发誓要供出一个秀才来。于是卖了家里的一头老牛，供我爷爷念了私塾。谁知道我爷爷不是念书的料，不是逃课就是贪玩，把我太爷气得要命。太爷狠狠心，叫他跟上一个河南的师傅学劁骟。说这样不但叫他知道吃苦的滋味，明白啥叫天高地厚，还能让他学上一门手艺，将来就算不种地也不至于饿死。
　　 因为这事，我太奶跟我太爷怄气，好几天都不说话。因为在太奶看来，这劁骟是个下贱的活路，孩子要是入了这个行当，只怕将来连个媳妇也说不下。太奶的话也有道理，劁骟是干什么的？说白了就是给猪牛马羊这样的畜牲做绝育手术。你想想，但凡是能有一点本事的话，谁会愿意叫自己孩子去学那个手艺？其实太爷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有自己的打算。在他看来，劁骟这个活看起来不是很体面，可是也有可取之处。
　　 太爷劝太奶：“狗蛋儿他娘，咱家狗蛋儿就不是个下苦（能吃苦）的人，将来这地里的活计指望不上他。咱俩还能管他一辈子？这劁骟的活虽说下贱了点，但还是有些收入的。等他挣下几个钱了，不想干了也由着他，这样可行？”
　　 我爷自小性野，没受过多少束缚，如今在学堂里就像上了笼头的马驹，浑身不自在。太爷叫他学劁骟，得跟着师傅走村穿巷时，他居然在院子里蹦跶了好几圈。当天晚上，太爷叫太奶做了几个菜，又让我爷爷打了半斤好酒，然后把那个河南师傅请到了家里。吃饭的时候，太爷仗着酒劲把话都说明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师傅。那河南师傅本来也是个光棍，无儿无女的一个人总是凄凉孤单，如今听了太爷的话，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他端起来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太爷说：“我也说句难出口的话，要是你答应了，我就带上孩子，还能保他给你挣大钱。”
　　 太爷一听有门，连忙说：“不要说一句，就是十句八句我都依你。”
　　 “要说你也听过那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老话，你把娃交给我了，肯定想要他学到真本事。要是你愿意把他认到我这里，那我也就没有顾忌了，死心塌地把我那点真本事都教给他，你看这话可对？”
　　 师傅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想要爷爷做他的干儿子。太爷想了一下，感觉师傅的话也有道理，于是转过去对我爷爷说：“臭小子，还不给你干爹磕头？”
　　 爷爷读书不上心，可是遇事很聪慧，听了太爷的话，就在炕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句“干爹”。
　　 爷爷自从跟上他干爹以后，不但是手艺学精了，每次回来的时候都给家里带回来很多羊子牛蛋，使得常年难见一点荤腥的家人都吃上了肉。又过了两年，师傅因病去世，爷爷就自己独闯江湖。
　　 在我爷爷二十五岁的时候，领了一个女人回家。那女人也是因为家里穷，在陕西合阳县城要饭的时候跟上爷爷的。爷爷看那女人模样周正，就把她带到了饭店里，给她买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泡馍，后来那女人就成了我奶奶。
　　 成亲后没多久，我奶奶的肚子就大了。看着大肚子的奶奶，爷爷感觉到自己的日子有了奔头，也怕奶奶和孩子跟自己受罪，于是就操起老本行重新开始了走街串巷做起了劁骟的买卖。
　　 六〇年我爹正好十岁，在全国人们都在吃糠咽菜的时候，爷爷不但能把家里的伙食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他居然在年底的时候买了营里村第一辆自行车。最起码有十年的时间，我爷爷在营里一带都是风云人物。谁家有婚嫁喜事都会借我家的自行车，每次别人用完了都会给爷爷带上一些谢礼。可是爷爷的心思全不在东西上，他总要当着来人的面把自己的自行车前前后后检查一遍，看着自行车完好无损这才送客。
　　 本来一家人的生活在爷爷的打理下应该是越来越红火，谁料想袖头里面伸出了一条腿半路出岔了。队上不敢再偷偷地放爷爷出去搞副业，爷爷因为没干过农活，所以工分给的很少，慢慢地把积攒下的家业消耗完了。等到我爹成家的时候，家里该卖的都卖了，只剩下那辆自行车了。用爷爷的话说，那是他曾经辉煌的象征，每次看着那东西，自己多少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现在，我娘看着自行车，脑子里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她忐忑不安地进了爷爷住着的上房。爷爷已经起来了，他看见我娘进来就问：“你这一大早没去上工，有啥事？”
　　 娘看着我爷爷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暗暗责怪自己没让老人过上几天好日子。可是想好的话不说也不行，于是她咬了咬牙对爷爷说：“爹，我想借你那自行车用几天，你看行不？”
　　 听了她的话，爷爷笑了一下说：“二十年前那车子就是我的命根子。但自你嫁到咱们家后，我就没再把它当宝贝了，以后那车子你想用尽管用，不需和我这样见外。”
　　 娘没想到爷爷会这样痛快，一时激动地不知道说啥好。她像个孩子一样对着我爷爷保证：“爹你放心，我骑的时候会很小心的，骑完了我保证还和现在一个样子。”
　　 爷爷问我娘：“你不去上工，要车子做啥？”
　　 我娘把心一横，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我爷爷。
　　 “爹，这次修路队上说了，有小平车的可以多挣工分。我看了，每天这样早出晚归死耗在队里也不是个出路，我想偷偷地去卖鸡蛋。这样来钱快点，等着挣下钱，我给咱家买个小平车。到那时候，咱家就可以多挣工分，年底也就不怕欠队上的款了。”
　　 听了我娘的话，爷爷大吃一惊，他压低了声音说：“现在政策吃不准，你这样是不是投机倒把？不要再犯了错误。”
　　 娘想了想说：“爹，没事。你就放心吧。等着挣够了买平车的钱我就收手不干了。”
　　 爷爷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听了我娘的话，沉思半晌之后就嘱咐我娘：“人常说‘无商不富’，自古都是做买卖的挣钱，我也不多说了。你出去的时候多个心眼。”
　　 娘连忙应答着。转身用绳子把竹筐结结实实地绑到了车座上，又在灶间抓了几把麦秸秆撒到竹筐里，又把那二十多块钱装到了口袋里。
　　 出了村子，我娘一口气骑了四十里地，来到她当年植树造林的地方。那地方是个山区，人也淳朴。进山后，我娘先把自行车放到了一个熟人的家里，偷偷地对她说：“我来这里收鸡蛋的，等我收够了二十块钱的鸡蛋送你五个。”
　　 那人听了我娘的话，说：“放一放车子也不少我东西，可给我鸡蛋做啥？我不会要的，你也不容易，先喝口水吧。”
　　 安顿好车子，我娘开始一家一家地收鸡蛋。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路，收了多少家，三个五个地居然把自己身上的钱都用完了。她抬头看了看日头，应该是午饭都过了，就忙着把鸡蛋拾掇到竹筐里，放的时候一层秸秆，一层鸡蛋。她要走的时候又拿出几个鸡蛋要给熟人，可是那人说啥也不要，又放回她的筐子里。
　　 回来的时候，我娘不敢骑着自行车，她害怕万一有个闪失把鸡蛋都打碎了，她就地推着自行车走，直到深夜才到家。
　　 第二天一早，娘带上鸡蛋去了县城。可是等她赶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居民区里只有几个老太太。在别人的指点下，我娘才知道，要卖鸡蛋得早上七点赶到这，要不就得等到中午以后了。那天，我娘卖完鸡蛋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但她精神振奋，自行车载着空竹筐在路上飞一样地跑。
　　 晚上，娘当着爹的面清点了一下口袋里的钱，她惊喜地看着爹说：“你猜猜，我今天挣了多少钱？”
　　 还没等爹开口，娘神秘兮兮地对爹说：“四块六毛钱，我今天挣了四块六毛钱！”
　　 爹没有想到，我娘出去一天挣的钱比自己在队里十天挣得还要多。他冲着我娘说：“行，这样还真行。以后你就安心卖鸡蛋，家里做饭种地管孩子的事都交给我，我就做你的后勤。”
　　 爹的话娘没听到，她还沉浸在幸福里。自言自语：“用不了一个月，我们也可以买上一辆架子车了。”
　　 自此以后，我娘慢慢摸出了一些门道。她每天下午收鸡蛋，第二天上午卖鸡蛋，不耽误时间，也提高了效率。就这样，到腊月里的时候，我家真买回了一辆架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