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我在客厅焦虑不安地踱来踱去，脑海里闪现出的都是李小燕的影子——瘦弱的身躯，低垂的马尾辫儿，无助的期待眼神。
　　 明天，我将离开自己工作过九年的江湾路小学，调到区里的教育局上班。我不在江湾路小学，李小燕每天喝牛奶的问题可怎么解决？
　　 李小燕比我女儿琳琳小两岁，正在读小学三年级，我是她的班主任，我们同住米兰花园小区。说起来也很惭愧，我能帮小燕的，只能是每天一杯温热的牛奶，而且把牛奶递到她手上的时候，还得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我是一名教师，拿自己工资买牛奶给我的学生，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为什么总是躲躲闪闪的？难道李小燕不该帮吗？
　　 我也是一个有孩子的母亲，看着小燕就会想到自己的孩子。我不忍心让小燕幼小的心灵遭受童年的创伤，我想让她像我女儿一样健康快乐地成长，同是花季少女，本该有一片温暖的阳光来宠爱她。也许，我想帮助小燕的初衷，只是骨子里的一种母爱使然。
　　 小燕是很不幸的一个孩子。那是前年的一场车祸，无情地夺走了小燕父母的生命，让无奈的她，只能和年迈的奶奶一起相依为命。奶奶微薄的退休金，勉强能维持她们的生活。从前的小燕，有父母的陪伴呵护时，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无忧无虑地歌唱。她那张灿烂的笑脸上，跳动着一对儿小酒窝，酒窝里天天漾着满满的幸福和快乐。自从父母离开她，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躲在角落里，一副忧郁茫然的样子，很少和别人讲话，稚嫩的眼神中，还常常会流露出孤独与忧伤。
　　 说实话，我每天送到小燕手里的那杯牛奶，是一直在躲着我的老公。瞒老公的日子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我很爱我的老公，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对他隐瞒过。但现在，每天给小燕一杯牛奶的事，老公却连影子也不知道。
　　 以前，老公知道我是缺乏乳糖酸的人，这种人不宜喝牛奶，喝的后果就是一定要腹泻。但小燕父母出事之后，我为了找个借口，让小燕每天能喝上一杯牛奶，我便对老公谎称，自己已经不再是缺乏乳糖酸的人，也就是说我以后可以喝牛奶了。为了证明自己喝牛奶不会腹泻，我还当着老公的面，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奶。老公信以为真，还笑着用他宽大的手掌拍拍我的肩膀，高兴地说：“喝吧，一定要喝，补充高蛋白，你们当教师的费脑子，更该多喝些。”
　　 其实，那天喝过一杯牛奶，我很快就腹泻了，腹泻的滋味真的挺难受。我忍着痛，在老公面前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且还跟往常一般，给他捶捶背，捏捏肩，说些肉麻的话。他是警察，站在路中央指挥交通，夏天一身汗水，冬天一脸冰霜，工作一天下来是很辛苦的。
　　 即使工作非常辛苦，老公也从不喝牛奶。但他不喝牛奶，并非是因为喝过牛奶会给身体带来怎样的不适和伤害。他过日子很细，细得让你难以想象，花钱老是盘算着。能少花的就少花，能不花的肯定就不花，他也是属于那种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人。他曾说，喝一杯特仑苏牛奶要五块钱，可以买两斤白面，有点不划算。再说，北京的房子很贵，黄金地段要十多万一平米，稍差一点的也得八九万，我们的房贷还没有还完，孩子正在上小学，老人还要赡养，负担重是可想而知的。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在冰冷的冬天里，谁不想喝一杯香浓温热的牛奶？老公不是不想喝，为了我们这个家，他是真的不敢喝。
　　 也许，他是来自一个偏僻的山村，过惯了精打细算的苦日子。记得老公对我说过，那年他上警校的时候，自己身上穿的秋裤还打着补丁呢。现在，你别看他身着一身警服，站在马路上挺精神，可内心世界藏着的许多苦，又有谁能知道呢？
　　
　　 二
　　 瞒着老公每天给小燕一杯牛奶，我不敢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和小燕之间关于牛奶的秘密，我担心一旦泄露，会对老公是一种无言的心理伤害。我知道，自己的老公都喝不上牛奶，孩子也不能保证每天喝一杯，你却让别人家的孩子天天能有牛奶喝，老公知道了会怎么想呢？但我又没有理由来拒绝帮助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我怕她那种无助的眼神看着我。
　　 给小燕带牛奶的事，有一次差点被老公发现了。老公上班的路线，恰巧要经过我们江湾路小学门前。每天早上，我和小燕都会搭他的车子去学校。给小燕牛奶的时候，我要在老公驶离学校门口，我们下车之后。可是那一次，我刚好把牛奶递到小燕手上，老公竟然停下车，突然转身冲我们匆匆走过来。我想，这下我是无法解释了，小燕正把牛奶吸管插在自己喇叭花一样的嘴巴里。
　　 “瞧，钥匙忘了给你！”他高大的个子，微微地低着头，让明亮的目光落在我的脚尖上，然后，才把一根银光闪闪的钥匙递给我。
　　 我下意识地侧过身去，故意遮挡住小燕，心在不停地咚咚跳，真有一种像小偷被警察抓到的感觉。但在老公眼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只是匆忙地转身离开了。那一次，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看到了我给小燕牛奶的情景。但我毕竟是瞒着他做这件事，不免还是有点心虚。何况以前他还曾问过我：“你为什么不在家里喝牛奶，非要到学校？”
　　 当时，我只是敷衍他：“在家里喝，早餐就该不想吃了。还是把它温热，拿到学校去喝吧。”也许，他工作上的事想得多，一天总是忙忙碌碌，不太在意这些琐碎的事情，也是很有可能的。不然，他每天为什么还故意为我把牛奶温热呢？
　　 想着这些情形，李小燕瘦小的身躯，像在急匆匆地冲我跑过来，还不停地大声喊着：“罗老师！罗老师！你别走，你别走……”。我仿佛看见了她那双清澈纯净的大眼睛，在冰冷的寒风里，正流着滚烫的热泪。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在学校，我是教学标兵，优秀教师，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难题，但面对那个可怜无辜的孩子，我真是遇到了从未有过的难题。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李小燕突然带着奶奶登上门来。老奶奶看上去也有七旬开外，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沧桑，满脸的沟壑写着经年的风风雨雨，读起来会让人感叹岁月的悲凉。但我从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看不出一丝哀怨与失望，闪烁出的都是坚强的光芒。
　　 “谢谢罗老师，谢谢两年来您对燕子的关照！”老人家佝偻着腰，感激不尽地笑着冲我说。
　　 “您快坐吧，别客气！我做得还很不够。”我急忙搀扶着老人坐到沙发上。
　　 “听说您要调到局里工作，这太好了！真替您高兴啊。”老人家一边说，一边把小燕手里的提兜接过来，慢慢地从里面拿出一袋儿土鸡蛋，和一团她亲手做的手擀面。
　　 “听小燕说明天是老师的生日，我也没什么可送老师的，这土鸡蛋和长寿面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老人家站起身来，指着鸡蛋和手擀面很不好意思地说。
　　 “谢谢您，谢谢您了！您这么大年纪还惦记我。”我看着老人带来的生日礼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激，这是我记忆中得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如果不是小燕还想着我的生日，我几乎都把它忘了。
　　 呼啸的寒风里，我望着小燕和奶奶离去的背影，心中像有一种难言的痛在折磨着。我倒不是说自己有多同情世上的那些不幸的人，我是被那些苦难不幸的人对命运顽强抗争的精神所感动。我在想，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帮助身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三
　　 但眼下是怎样才能让小燕在寒冷的冬天，能喝上一杯温热的牛奶？我这样想着，忽然瞥见屋外的角落里，堆放着一摞早先喝完牛奶的空纸箱，有的已经被捆好，有的还在胡乱地扔着。我张望着那些空纸箱，好奇地走过去，暗暗地想，老公是什么时候把它捆好的呢？我俯下身，把散乱的纸箱一个个折叠好，然后再捆上，跟老公捆好的码放在一起。我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老公每十个一捆，一共捆了四捆，再加上我刚刚叠好的八个，眼下已经有四十八个空奶箱了。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间，给小燕带牛奶的日子也快两年了，小燕不仅长高了，也水灵了，还长胖了些。
　　 看着空奶箱上的“特仑苏纯牛奶”几个字，我的眼前又晃动起李小燕花一样的少年风姿。可是闯进眼帘的不是李小燕，却是刚刚下班回家的老公。他显得很疲惫，左手拎着一箱特仑苏牛奶，右手还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生日蛋糕。
　　 看到那个生日蛋糕，我的内心很感动，不由也想起了老公的生日。每逢他的生日，他都会自己做生日蛋糕。他说自己做的蛋糕好吃，没有色素，不放任何添加剂，营养成分不比买的生日蛋糕差。他那个人我还不清楚吗？做一个蛋糕到不了三十元，买一个漂亮蛋糕哪个不得花个三百五百的？说来说去，他不就是图个省钱吗？女儿琳琳常说爸爸是自己对自己最抠门儿的人，她说的一点不假，想起来也真是啊。
　　 “明天你可以解放了！”他把蛋糕和牛奶放在茶几上，笑得很开心。
　　 “解放了？”我仰起头，注视着他那张红高粱似的标准的国字脸。
　　 “是啊，明天你不是离开江湾路小学吗？我要接替你给小燕带牛奶了。”他那温暖的眼神在我面前一闪。
　　 “你……”我感觉他像知道了我和小燕关于牛奶的秘密。
　　 “我知道你和小燕的秘密，因为我是警察。”他诡秘地一笑，匆忙脱掉外套，坐在沙发上。
　　 “一定是小燕告诉你的！”我暗暗地想，李小燕这孩子，怎么不知道保守秘密呢？
　　 “不是小燕，是我汽车上的后视镜早就告诉我了。”我恍然大悟，怎么没有想到他从后视镜里会看到我们呢？
　　 “你真讨厌！怎么不早说？害得老是让人偷偷摸摸的。”我迫不及待地靠近他，泪眼婆娑着，两只手不由攥起小拳头，使劲儿地捶打他的后背。他的后背很结实，像一座山。
　　 “这是小燕喝的第四十九箱牛奶，对吧？”他指着茶几上那箱刚买回来的牛奶说。
　　 我忽然想起刚才数过的空奶箱，原来他心里早就清楚了，我还蒙在鼓里呢。我愣了一下，又立马双手紧紧地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不停地点着头，低语道，“第四十九箱牛奶”，然后，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此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俩变成了屋子里的木雕。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温情脉脉地说：“宝贝儿，快起来吧，我的后背都让你的泪水洇湿了。”
　　 老婆，你放心吧，从第四十九箱牛奶开始，我会每天像你那样，把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李小燕的手上。
　　 在寒冷的冬天里，我不知道一杯牛奶能给李小燕带来多少温暖，但我深知，它可以让小燕得到心灵上的一些安慰。
　　 我看着那个一直舍不得喝牛奶的老公，不觉暗暗心疼起来。
　　 当我望着茶几上的第四十九箱牛奶时，仿佛感到有一股暖流正向李小燕的心中悄然涌动……
　　
　　 2021.01.23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