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杨森那厮(征文·散文)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营房的地上铺满了白霜,地面被冻得干燥而坚硬,大头鞋踏在上面咚咚震响,路边上白杨树和梧桐树的叶子,纷纷飘落,像是一群觅食的麻雀,在寒风里旋上飞下。营房周边的乡野里,自从收获了玉米以后,就一直光秃秃的,前些日子没有融化的积雪,将大地覆盖成了一张白纸。村民们歇冬了,一天天的和老婆孩子围在热炕头上。而我们这群当兵的人,却喊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口号,卧在雪地里练射击,走上操场练刺杀。
一大早就趴在地上瞄靶子,两个小时下来,冻得手麻脚麻,屁股都快成石头蛋子了。我们班长建议,转换科目练刺杀吧?活动活动筋骨,也热热身子。连长同意,笑着说,好呀,再趴下去,下水道冻住了,尿都撒不出来了。
部队来到操场,刚停住脚步,连长就喊,谁先上呀!指导员说,老规矩,四班长和六班长先上。四班是连队的主力班,军政文全优,无数次参加军师团比赛,不论是文的武的,拿回的奖牌、奖状摞成了一堆。六班也不是孬种,这两年作为后起之秀,追得四班直喘气。
四班长和六班长穿好护具,披挂上阵,不等连长下令,不约而同地发一声喊,就左刺右突地杀在一起。两个老兵防左刺右,骗下刺上,左腾右挪,进退自如,你来我往,使尽招数,几十个回合下来,谁也没占到便宜。他们之间太熟悉各自的招数了,出了一身汗,谁也没刺中谁一枪。虽说没分出胜负,却赢得全连一阵阵掌声。连长喝一声,停!你们俩下去休息吧。
指导员不等两位班长入列,就发令:四班副、六班副出列。我听得指导员喊,就拿起木枪走上阵心,对面的六班副班长杨森一蹦一跳地冲了过来。杨森那厮跟我都是刚满一年军龄的新兵,虽然个头比我矮了十公分,年纪倒比我大了三岁。他来自坝上草原,中等身材,秤砣一般厚实,国字脸上,隆起的鼻子上,是一双眯缝小眼,深邃而有神。因为军事技术进步较快,我俩是同年新兵里,唯二提拔的副班长,因此,都分在了尖子班。这厮上阵后,就像是个猴子一般,围着我左跳两下,右蹦两下,来了好几招的欺骗刺,我呢,不急不躁,始终将枪尖,对着他的枪尖,枪尖保持与喉咙同高,以右脚为轴,左脚带动身体旋转。他进攻,我防御,他蹦跶了半天,我自岿然不动。他对我有“仇”啊,不把我刺倒了,他不会罢休。
我俩在新兵连里,就结下了梁子。我当兵前的联纺公社,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是个“坏分子儿”,正值史无前例时期,他每天一大早,就和六七个与他同类的人,扛了扫帚去扫马路。之前,一定要走到房山墙领袖的画像前,“振振有词”地请罪:杨森,历史反革命,当过伪警察,解放前欺压人民,做了很多坏事。有罪,有罪,罪该万死,向……请罪。说完俯下身子,撅起屁股,恭恭敬敬地磕头,然后起身,开始一天扫马路的工作。他天天如此,极其认真。我那时年少无知,觉得很搞笑,有时在他磕头的时候,还会和小伙伴们丢土块砸他的屁股。
有一次学校里搞活动,班里把我推上去表演节目,我一不会跳舞,二不会唱歌,情急之下,就学了杨森老头请罪的样子,惹得师生们哈哈大笑,有的人还笑出了眼泪。
在新兵连里,我又一次被大家推推搡搡地弄上台表演节目,我就又把杨森老头请罪的滑稽模样演绎了一遍。这个节目我演过好多次了,这番表演,我不仅动作夸张,还让声音打颤,可把战友们给乐翻了。我下台好久了,战友们还一边鼓掌一边喊:杨森!杨森!战友们乐了,台下新兵杨森却气得躲进被窝,哭的一抽一抽的。
训练的日子里,他没法报仇。就在周末放假的时候,在路上拦我。那个中午,我上城逛街回来,他从高粱地里窜到路边,挡住我的去路,两眼像狼一般冒火,拳头攥得能听到声响。我不怕他,对他说,怎么,想打架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应该懂,你打吧,我不还手,只要你敢打我一拳头,你也就成了坏分子了,吃不了叫你兜着走!杨森听了,怔怔地望了我半天,呀——地发一声喊,像是狼嚎,转身跑掉了。
我虽然装的理直气壮,心里却有愧,我知道我深深地伤了杨森的自尊心。
吃过晚饭,我主动找到杨森,对他说:很抱歉,我伤了你的自尊心,真诚地向你道歉。我真的是无意的,这个节目,以后打死不演了。请能原谅我。
杨森始终没吭声,他握了下我的手,走了。他的心结没解开。
杨森看到正面进攻没用,就想着专攻我的下三路,人矮灵活,这是他的优势。忽然他来了个骗右刺下,挺着枪直顶我的心口,我来一个防左刺,他却虚晃一枪,枪尖滑向我的裆部。这一招又凶又狠。我枪尖在上,来不及防下了,情急之下,双脚向侧后跳开。杨森许是用力过猛,又挺枪扑了个空,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我趁机上前,从他背后,因力借力用枪托拍上了他的屁股,这一下可把杨森拍惨了,一个“狗啃屎”摔出几丈远。
好呀——战友们喝一声彩,鼓起掌来。
这个不算,是我自己摔倒的。四班副,你敢不敢再来一次?战友们的掌声还没停,杨森就站起身来,拍了拍尘土,向我再次挑战。我也不示弱,好吧,这次不算,咱再来一次。我看到杨森的眼里都喷火了。
这一次,我不客气了,率先向他进攻。我人高马大,连续向他来了三个骗左刺右,我这是欺负杨森是个左撇子,让他上不了手。杨森毫无还手之力,连连后退好几米。我要是再进攻,他就要退到操场外边去了。杨森是真的急眼了,踩着操场边沿上的边线砖,右腿一登,直挺挺地向我刺过来,我连退三步,他抢前三步,在他再次出枪刺向我前胸时,我大喊一声:突刺——刺!和他同时将枪刺了出去。他人小手短,我人高臂长,他的枪离我的前胸还有一寸,我的枪尖却早已狠狠捅到了他心窝上。只听“嘭”的一声,杨森双脚离地,画出条弧线,摔了个四脚朝天。我赶紧上前,去拉他起来,他却不领情地朝我小腹上捅了一枪。
接下来的比赛就是一面倒了,不用战友们再出场,我一个人把六班剩下的几个兵全给撂倒了。六班长气得眼冒火星,要上场和我比试,却被我们班长给拦下了:班长跟班副搞,这个不好玩。杨森则跳着脚嘶吼,四班副,走着瞧,咱俩没完!杨森这厮,输了却不服气。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转过年来,四班长和六班长都退伍回家了。我和杨森也就名正言顺地升为班长。只不过在新来的姬排长建议下,连里将我们俩换了位。我出任六班长,杨森当上了四班长。军谚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班长是兵头将尾,有啥样的班长,就有啥样的兵。我们这两个小班长,以前是个人冤家,现在带领两个班怼上了。不论射击、投弹、刺杀、爆破、土工作业,还是三防三打、班排进攻、防御,只要是对抗与比赛,我们这两家就非得争个高下,弄得五班长整天乐呵呵的,鹬蚌相持渔翁得利,“淡泊名利,顾全大局。”有了这样的好名声,他倒是比我俩先入了党。
这一年,我们连队集体换装,班长、副班长清一色的换上了冲锋枪,班里的战士也将五六式半自动换成了自动步枪。换装后,班用轻武器的火力加强了,但射击的精度却大大下降。特别是冲锋枪,打个单发还马马虎虎,换成点射,总是脱靶,第一次打体验射击,12个班长,竟有4个“推了光头”一发没中,气得连长脱口大骂:这他×从哪儿弄来的鸟枪!
眼看着秋风起了,野菊花儿开,一年的军训考核就要到了,这样的射击成绩,让连长、指导员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奇怪的是,全连各班都没打好,唯有杨森的四班打了个满堂彩,平均成绩优秀。第二次体验射击,四班又是名列前茅,这不得不令全连班长们刮目相看。秋季的射击考核就要到了,再打不好,拖了全连、全团的后腿,可就丢人丢大了。为了集体的荣誉,我也顾不上脸面了,从每月6元的津贴里拿出5元钱,买了一大包牛奶糖,到四班找杨森取经。杨森见了我,也不客气,把一大包奶糖往副班长手里一推:吃糖,吃糖,六班长的牛奶糖。他这次,一没板脸,二没装腔,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六班长也有认怂的时候呀,再推个光头,我看你这班长还怎么当?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没法当,没法当。我想,当时要是有面镜子的话,我那张脸,一定比煤球还黑!
接下来,他那个笑脸又恢复到以往一本正经的死样子,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在连里刺杀、土工作业是六班的强项,射击、投弹是我们四班的强项,咱们别说在连里,就是在全团也是响当当的。但这个有啥用,咱们连在团里却是个中等偏下。咱俩也互怼两年了,对连队建设有贡献吗?我算想明白了,咱俩得的是同样一种病,叫做“个人英雄主义”。六班长,说句心里话,你今天不来找我,我明天也会把我琢磨的新武器射击秘密告诉你,不但告诉你,还会对全连公开。怎么样?你那些独门绝技也拿出来吧,咱们给姬排长讲讲,愿意给全连做示范班。就要军训大考了,咱们得顾全大局。
听了他的话,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觉得杨森说得有理,人家的格局确实比我大,也就答应了。
秋季军训考核,我们连不但射击总评成绩全团第一,其他项目也都名列前茅。连长、指导员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我们姬排长也因带兵有方,提升做了副连长。我和杨森在年底双双入了党,并各自得到一次嘉奖。杨森继续当他的四班长,我调到连部做了文书。
又一个冬天来了。这天的清晨,雪花铺天盖地的飘落。一阵阵的凛冽寒风,把雪片吹成了粉末。雪在风里旋转,风在雪里翻滚。比我大三岁的杨森要退伍了,我帮他提着行李,去往送兵的集合点。两个互怼多年的老兵,此时已成了了亲密战友,在分别的时刻,都红了眼,落了泪。这一年多,我不再喊他杨森或者四班长了,喊他杨大哥。
杨森抹干净了泪水,向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打了一拳,咧开大嘴笑着说,自从你当了文书,我再想怼人,却没了对手,你害得老兄我好寂寞。我走了,你好好干。你小子是个秀才,以后可以把咱们的军营生活,写个好小说。
送老兵的汽车来了,杨森爬上车,接过我递给他的行李,头也不回地随着汽车,消失在了风雪里。
多年以后,我也脱下戎装,回到了江南母亲的家乡。通过多年打拼,我从一个模具钳工,成长为企业高管。听说杨森当了铁路学院的院长。一别三十多年,我们一直没有再见面。
五年前的一个夏季夜晚,我年近九十的老父亲打电话给我说,我们这儿的公安分局找到家里,说是从河北那边有个检察院的人要找你。他们要核实,你是否在北京军区当过兵。末了,老父亲惴惴不安地问我:儿子,你没干啥坏事吧?
这是谁这么缺德呀,我放下电话,心里好纳闷。
放下电话,我刚想和妻子看电视,就听见砰砰砰地敲门声。谁呀?我问。我,回答的声音瓮声瓮气。好熟悉的声音啊,不会是杨森那小子吧?不会,千里迢迢的,又多年没联系,他怎么会来。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门开了,走进来的家伙,正是杨森!他除了多了些白发,多了几许皱纹,其他还是老样子,一张国字红脸,一张大嘴,一双眯缝小眼。此刻,他两手捧着一只绿皮大西瓜,看样子有二十斤重。
哈哈哈,没想到会是我来吧?我这是到你们这边党校学习,顺便看看你。
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到,你小子到了这么个好地方,也不跟老兄我打个招呼。三十多年没声没气地,隐藏得好深啊。要不是姬排长在政法线上工作,还真就找不到你。他神秘地对我笑笑:没吓到你吧?
听了他的话,我又好笑又好气。也就假装板了脸说,我一不偷,二不抢,坚决拥护共产党。我怕啥啊?不过啊,你和姬排长这事做的确实不地道。
得罪,得罪。他嬉皮笑脸地打起了哈哈。你是不知道啊,我回到地方,经常想连队,也想你啊。在地方上时间越久,越想念部队生活的单纯,那种战友情,兄弟情,如今是难得找回来了。
他拉着我的手,在沙发上勉强坐了十分钟。突然像是屁股上装了弹簧似地跳起来,拿出手机,给我和妻子照了张像,咧着大嘴神秘一笑:我还得给姬排长交差。
楼下有小车喇叭叫起来,杨森立刻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握了我的手,摇了两摇,一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时间到了,我得走了,下次见面咱好好聊。
我送他到楼下,他急急地钻进汽车,匆匆地走了。杨森官当大了,当官不自在。这个我懂。难得他还没忘了我这个曾经跟他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
此生能在军营里结识这样的战友,真是人间值得。


奇了怪了,二哥的脑子咋就这么好使呢,几十年前的事居然记得那么清楚,把那个杨森给写得活灵活现的不说,那文笔也生出了花似的,读着读着,文中人物就仿佛鲜活在眼前。
嘿嘿,二哥年轻时也是个皮猴子,你看看你写得你寒碜杨森的那段表演,太精彩了。
永远不老的二哥,祝福你!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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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