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梦里花落知多少(小说)
一
梦里花落,便想起她。
她是我朝思梦想的人,却因一句不打扰,是她留给我最后的温柔,而将我和她的共同岁月搁浅。
梦里花落知多少,好像是三毛的一本书。书名诗意,忧伤也扑面。三毛的故事,大抵摧人心肝,让人不忍卒读,但还是爱了那一句:梦里花落知多少。人生如梦,梦里,有花落的陪伴,即使伤感,也是美好的。
一页绯红色的梦,一做就是三十年。
那一天,我去参加侄外孙的升学宴,侄女婿是我同学,早早地叮嘱我早点赴宴,因为有同学缘悭一面。
赴宴的同学连我,刚好一桌,像那年我请同学支农插秧,也刚好一桌,但这一桌已不是那一桌,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哪一个人要翻出当初都不容易,哪怕是尘封蛛网的日记,泛黄的名信片。
为了见面不尴尬,我特意翻出了毕业时的老照片,一一核对,直到让记忆合格,浮现出同学们真切的眉眼,但那年纯真的一颦一笑,从褪色的老照片下,无从考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岁月的河流面前,更像一句玩笑语,哪怕我做足了复习功课,临考还是一个怯场的学生。面对一个个真实的面孔,任我在记忆里仔细搜寻,还是找不到是适用勾股定律求解,还是牛顿运动定律论证,一时茫然。
幸好,侄女婿如“及时雨”,给我一一绍介,我才省起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一握手,寒喧。
世上事无巧不成书,侄女婿还没绍介完,又被客人催的如穿梭似的陪席、敬酒。还剩二个同学任我眼光如何逡巡,还没无法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那是两个女同学,我早已过了目视女生就游移躲闪的年龄,也早已懂得专注地欣赏女人的美。我的目光没有躲闪,直面而去。
一位女同学身材瘦削,体态中等,一张脸象紫色的茄子一样朴实。眼角已略显鱼尾纹,额头已爬上浅浅的“川”字,眼睛藏在一幅凸面眼镜后,让人摸不透她眼神暗藏的玄机,白色的衬衣把脸衬的更黑了,让人不由感慨,穿衣打办,也是一门女人必修的课程。谁说岁月从来只败美人,平凡的女孩,岁月也一样令她苍老,人们只知道红颜薄命,却不知道芸芸众生,多少人的命比纸还薄。
她左侧鼻翼上的一颗黑痣(心里默然,这应该是丑人痣吧),让我省然忆起她的芳名,胡晓兰。
大抵我对胡晓兰的深刻印象,是她拖在背后乌油油的两根长辫子,像黑油漆一样黑的放亮,让人有去抚摸的冲动。我是胆小的,只敢在心中想想,而同桌小焰就无所顾忌。他会轻轻拿起辫梢把它按在课桌露出的铁钉上,等她回答老师提问迅速站起时,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而后满堂瞠目,哄笑,他似乎便心满意足。当然这种恶作剧只发生了一次,胡晓兰同学便恨恨的调换了座位,不再在我的前排,那两条时常在眼前晃动的大辫子,从此也在我心中失去诱惑力,倒是鼻翼那颗黑痣越来越明显,让人感觉一碗白净净的稀饭里掉进了一粒老鼠屎似的翻胃。然而,她的学习却又是那么优秀,让人又不得不注意那粒老鼠屎。她的作文屡次作全班的范文,只是我没嗅出老鼠屎的味道。
这件事虽小,但由此在我心中涌起了无限波澜,这就是我的前排的换上了我以后朝思暮萦的丁汝珍同学。如果我的心口可以挂上鸟笼,丁汝珍就是鸟笼里的百灵。
二
我和丁汝珍是颇有渊源的。我们同属周家村大队,她的家在大周村,我的家在小周村,两村毗邻,相隔不到半里。大队队员基本姓周,我当仁不让也姓周,只有上十户丁姓,像绿草丛中几点红。
在小学时丁汝珍是出名的小报告。每个小学的每个年级好像总有几个得宠老师的学生,而那些得宠的学生也好像有同一性格,就是向老师打小报告。当然,丁汝珍打小报告应该和我没多大关系,我不算最优秀的学生,但也不是最差的。我唯一的嗜好就是朝读时屁股像生了钉,坐不住,会在凳子上扭去扭来,弄得凳子咯吱咯吱响。刚好,丁汝珍是纪律委员,管着全班的纪律。一次,她走到我面前,杏眼倒竖,命令我站起来朝读,说全班就听你在那咯吱咯吱,还以为你在放连环屁呢,教室不臭也被你引爆臭了,引得众同学目光齐刷刷的瞄向我,然后一个个笑的东倒西歪,只有我脸涨成猪肝色,低着头,找地缝。
我又哪里是好惹的茬,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捉了一只鳝鱼带到学校,趁她在教室巡查纪律回到座位时,偷偷放在她方凳上。她一坐就坐到滑溜溜的鳝鱼上,鳝鱼负痛又在她屁股底下用力的乱扭、乱钻,她像弹簧似的跳起来,我倾刻间就听到一百八十分贝的高喊“蛇、蛇、有蛇”的尖叫声。丁汝珍顿时花容失色,像一朵鲜花掉进了牛屎碴。惊恐下安的同学们聚拢过来,一看是一条一尺长短的黄鳝都长吁了一口气,转过身又掩嘴而笑,心忖管纪律的玉面包公也有认栽被人捉弄的时候。
这回轮到丁汝珍在地面找地缝了,我自洋洋得意,像打倒“母夜叉”的大英雄。
从此,我和丁汝珍的梁子是结上了,我的恶梦也开始降临。丁汝珍给我的格外照顾就是每次抽查背书我是第一个,她就喜欢看我脸胀的像驴腚似的结结巴巴地念书,在前班面前出洋相,大有报一箭之仇的快感,而我竟无从反抗她的“淫威”。更有甚者我蹩脚的作文她也会拿出来拿腔捏调、怪模怪样,一句一顿地大声念给全班听,像说相声似的,引得全班哄笑。我像耍猴人耍的猴似的,时不时被命令翘起尾巴露出红屁股,展露在观众面前,献丑。心里对丁汝珍恨的牙痒痒,却又拿她亳无办法,人家是例行公事,我能反抗么?为了尽量掩饰我的羞怯,不再被她整蛊,不得已只好朝晚勤奋背书,也每天搜肠刮肚地把新学的词语反复练习造句,坚持写一些颠三倒四的日记,一天一小记,一周一大记。
逐渐的日积月累,写起作文我日益得心应手,不再三言两语便言穷意尽,像有无数的词语排着队,等着我去挑选、组合,最后,我的作文篇篇几乎是全班范文,倒让丁汝珍对我刮目相看。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感恩丁汝珍所赐,让我轻而易举地考上了学生心目中的圣殿——镇重点初级中学。毕业分别季,我已没有了对丁汝珍的憎恶,反而有了几分留恋与感激。
然而好景不长,教育局平衡各乡师资生资力量,镇重点初级中学很快解散,各乡的学生回各乡的中学,我又和丁汝珍是同班同学。
三
丁汝珍有两条像春蚕一样会蠕动的眉毛,我感觉那两条眉毛会说动听的情话。每次眨眼的时候,两条眉毛也会随着眼睫的节奏一齐抖动,在白净的额头上升起两小股青烟。而那双眼睛就像一对杏仁似的镶嵌在眼眶中,每每回眸一笑,让我误会有杏花香从她的身体里逸出来。她的脸更像生长在江南杏花村的红杏花,是柔嫩而又鲜研的。浅红色的衬衣和她的脸相得益障,常惹的一些情窦初开的男同学心旌摇荡,私底下有句流行语:“杏花烟雨村,不及丁汝珍。”
我对美的享受似乎钝感,并没有发现丁汝珍和其他女生容颜的殊丽,何况,丁汝珍也不象胡晓兰善良可欺。当小焰同学如法炮制去玩弄丁汝珍辫梢时,丁汝珍回手就是一书本狠狠地拍在小焰头上,杏眼圆睁地盯着小焰,那意思是姑奶奶是你好惹的,让被拍懵了的小焰同学仓皇惭愧而逃。这让女同学对丁汝珍刮目相看,敬佩有加,让男同学对丁汝珍敬畏三分,私底下唤作玉面罗刹。我心想丁汝珍那小学时的纪律委员可不是白当了的,霸场仍在。
由此,我也佩服起丁汝珍来,也引起了我的格外关注。丁汝珍似乎对我也格外不同,和我继续保持着小学时养成的温柔与霸道的优良传统:她霸道,我温柔。意外的打击让我已不甚喜欢读书,乐得她正好指派我去给她攀花折柳,抓鸟雀。
我是最能抓鸟雀的,当然不是受鲁迅先生的指教,去雪地扫一块空地,撒上一把秕谷,支起箥箕专等麻雀、斑鸠、喜鹊或白头翁们自投罗网。这儿的冬天是会下雪,但总不至雪厚到让鸟雀们慌不择食。我的惯能抓雀的绝技是直捣黄龙——雀巢抓雀。一个高压手电简,用强光照着栖息的鸟,那些鸟就像呆鸡一样一动不动地等着你去抓。丁汝珍是持手电简找鸟的,我是爬树捉鸟的。丁汝珍对抓鸟雀似乎乐此不彼,经常约我,我们总会心照不宣地配合默契。
一睌,皓月当空,月光像水很一样静静地流泻大地,这是抓鸟雀的好天时。一时忘乎所己,我和丁汝珍不知不觉行远了,行到距离村庄两公里的坟场,那是村中已故先祖的坟茔。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栖息在坟地皂荚树上的老鸹,一时群鸹乱飞,“哇、哇”不绝,阴森凄恻。又有一阵风吹来,吹的坟上乱草毕剥作响,如鬼声窿窿。一霎时,有青娃入水声,秋虫唧唧声,树叶哗哗声,清风呼呼声一齐入耳,到处是风声鹤唳,令人两股打颤,不寒而栗。我心中吓的已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丁汝珍更是瑟瑟发抖,往我身边挤。又有几点鬼火,随风向上上下下向我们跳来。丁汝珍只喊“有鬼”,害怕的紧紧搂着我脖子,头直往我怀里钻,原来所谓的霸道女其实还是柔弱如豆腐。看着快吓破胆的楚楚可怜的丁汝珍,我一时生起当护花使者的英雄之气,挺起胸膛,反而不再那么惊恐。
稳定情绪后,定晴一看,已群鸹归树,云淡风清。坟间只是乱草齐膝,皂荚树数棵,流萤乱飞,村庄像躺在月光柔软的摇篮里,恬静、安祥。
我轻轻推开怀中的丁汝珍,叫她睁开眼睛看,景色好迷人,优美。她终不信,闭着眼,伸出手,叫我牵她回家。
丁汝珍到底还是受了惊吓,自此以后,夜晚再也不去抓鸟雀了。
一时又忆起《西州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我们乡莲不多,莲蓬也不密,乡中水塘蓄水,多以灌溉农田为目的,不以种莲为主,所以没采莲盛举。
我所忆采莲,确切说是采菱。菱分野菱、家菱。野菱个小,刺多,刺分四角。池塘、小河随处可见。野菱似乎易老,翻转一片片菱叶,着青衣青裳的嫩菱极少,着暗红缃裙的老菱极多。老菱皮硬刺尖,非刀砍斧斫不能破囊取食,不像家菱,牙啃嘴咬就可,极其方便。
家菱生长于湖,个大,只两头尖角有刺,而且似乎不易老,一枝菱蔓,鲜绿脆嫩菱极多。所采鲜菱,只用力一掰,菱分两半,用手从菱角向菱中挤压,半粒白若羊脂的菱米便破囊而出,而菱米又脆嫩可口,小伙伴没有不爱吃的。所以一到菱熟时,小伙伴相约下湖采菱,蔚然成风。
丁汝珍喜欢吃菱,常常吃的两唇发紫,那副馋相,也是我揶揄她的笑料。但她不以为忤,还是照常约我下湖采菱。湖名叫野菱湖,好像专门为生成菱角而生成的湖。湖距离我们乡七八公里,需踩自行车去。自行车当然我前座,丁汝珍后座。她习惯双手将我腰从后面环抱,说是这样安全,我也不以为意,我带我妹妹采菱,妹妹也是这样抱着我的。
四
“志能,好久不见,你还认得我吗?”一个甜而糯的声音将我从遥远的过去拉回现实。正对我而坐的女人略施脂粉,蛾眉淡扫,黑发齐眉,徐娘半老,风韵犹在。
“你是?”脑中飞速地转动着我记忆里残存的女同学名字,却还是一直想不起来。
“我是丁汝珍,丁汝珍,你真是贵人多健忘!”丁汝珍语气明显不悦。
我细看,依稀有旧时轮廓,只是变化太大,一时记不起来。
“哪里,哪里,你这不是变的太漂亮了吗,漂亮的让人不敢相认。别人是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你是……”我恭维道,心想,女人喜欢臭美,就吃人夸漂亮这一套,还故意卖个关子,免得聊天无趣,我也不知几时变的这么圆滑世故。
“我是什么?”丁汝珍转怒为喜,也果然中套,语气掩藏不住女人的矫情。
“你是白天鹅变成金凤凰,你不仅美的优雅,还美的高贵!”我不无肉麻地说。
“这么多年不见,嘴还是那么油滑。”丁汝珍掩藏不住脸上的喜色,也打趣我。
“哪里,哪里,你本天生丽质,可不是油嘴滑舌就能恭维漂亮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套,对谁都管用,我相信。
“这么多同学帅哥,若论嘴甜数你第一!”丁汝珍果入瓮中。
不过,丁汝珍也确实秀美:乌溜溜齐肩秀发,似白玉匣中养着的一颗黑玛瑙;细腻腻两蹙弯眉,似初春的柳叶挂上枝头;亮闪闪一对黑眼珠,似白葡萄里镶嵌着两颗黑葡萄;脆生生的脸儿,似才削皮儿的蜜桃白里透红;袅娜娜的身段,哪见福态。香腮粉颈黄金链,白底红花绣罗裙。吐气如兰,贝齿含香,末语已是风流婉转,启齿但闻柳莺轻啼。一时把我真看痴了,心里淫念顿起,若得春风一度,不枉人世走一遭。
“看啥呢,还是像个呆头雁。”丁汝珍似乎窥破我心中之意,在桌下暗暗踢了我一下,似暗示我已失态,一霎时,我们仿佛又回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少男少女时代。
自从相遇丁汝珍,一时心事又千回百转,像席慕容的诗歌《初相遇》:一时她在我眼前,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五
一天,时值盛夏,烈日当空,万里无云,阳光无滞无碍,直泻而下,照在人身上,如火烤一般。
我正在督促儿子准备泳衣,去梦天湖游泳馆练习游泳,顺便借游泳馆的清凉消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