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些怀表不错。
　　 一张平台玻璃柜里，堆满了怀表。黄铜外壳，黄铜表盖，黄铜表链。黄铜的颜色，绝不是光鲜明亮，而是沧桑厚朴，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
　　 在广西北部湾北海市一条被称为“老街”的商业街里，和一同旅游的同伴们一起，逛一家小商品店。在旅游点，这种小商品店，逛多了。琳琅满目，摆着一些时鲜玩意儿，无非是赚游客的钱。所以，有些兴致索然。正百无聊赖之间，看见一个橱柜里，摆着许多怀表，而且，是黄铜质地。不觉眼前一亮。
　　 拿一块，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便像一条鱼游进波澜不惊的水里，溅起了浪花。不由好奇地问照看柜台的姑娘，“姑娘，这真的是怀表吗？管用吗？”
　　 “怎么不管用呢？大爷！我给您一块装好电池的，您看看，走得好着呢！”白净姣好的小姑娘一脸灿烂，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块。
　　 接过来一看，果真。打开表盖，可以看到，浅黄铜色的表盘上，黑色的刻度、从1到12的数字，时针、分针和秒针，样样俱全。在12的下面，有“老怀表”三个字，在6的上面，有“中国”两个字。和黄铜色的表壳、表盖、表链，和谐共融，浑然一体。
　　 细细的秒针，一颤一颤，在表盘里，中规中矩，等距离地移动着自己轻盈的脚步。放在耳边，屏心静气地听，“嗒，嗒，嗒……”，虽然轻微，却清晰，步履均衡，节奏分明，沉稳，踏实，坚毅。
　　 这接连不断的“嗒嗒”声，让我想起希腊神话中的时间之神柯罗诺斯。他创造宇宙时，与配偶阿南刻环绕混沌未开的宇宙蛋，一步，一步，一步……走出宇宙时间的起源。每一步，都是当下，都是起点，也都是终点。每一圈，都标示着旧时光的流逝，也标示着这一刻时间的如期抵达，还标示着新时间的到来。过去、当下与未来，都在这一步步中，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就在这一步步中，混沌的宇宙终于豁然分开，辽阔的大地、浩渺的沧海、更加漫无边际的天空、井然有序的宇宙秩序，都为人类的诞生做好了宏阔无垠的铺垫。而他和配偶所走过的每一步，也为未来人类世世代代的生与死、始与终、前与后，留下了永恒的警示。
　　 听着怀表的秒针“嗒嗒”移动的声音，外界的一切嘈杂和喧嚣，像潮水一般褪去，只剩下横无际涯的时空，像同样横无际涯的纯净而淡蓝的汪洋一样，平铺在我的视野里，延伸在我的思绪里。
　　 我恍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根秒针，在永恒的时间圆盘里，一步步，走过时光。从呱呱坠地、垂髫小儿、弱冠柔翰，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一眨眼，又变成皓首之人。这一切，都是时间之神的操控，都是不可回返、无法复制的一个独立生命的流动轨迹。
　　 操着宇宙之柄，让时光回转，只是《超人》等科幻电影里人类的浪漫幻想。
　　 圆圆的怀表盘里那一根秒针，就像围绕着太阳旋转的地球一样，执着而近乎执拗地循环往复。就在这无穷的循环往复中，大自然的所有生命物体，每一个生命，每一代生命，一步步，从开端走向终了。新的生命，却又在每一时每一刻源源不断地萌发或者诞生。
　　 手表是戴过的。属于自己的最早一块手表，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块三十元钱的钟山牌手表。后来，换了一百二十元的上海牌。再后来，九十年代，自己有手机之前，趁着到省城出差，花四百多块钱买了一块更好一些的手表。随着生活的改善，手表的档次也在一档档提高。时间，在手表里一圈圈旋转，伴着我旋转了十几年，我的生命，也从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走进不惑之年。
　　 一直到2000年，我才有了手机。有了手机之后，在我需要明确时间节点的时候，手机就异常明确地将当时的时、分、秒准确无误地奉献给我。有了手机之后，就再也没戴过手表。
　　 不管是手表也好，还是手机也罢，时间，无非准确提醒我某一时间节点，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加快脚步，以免自己被时间甩得太远，但是，从来没有将时间与宇宙、生命联系在一起，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块属于自己的怀表。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也许是最近这些年闲下来，犯下了爱睹物滥思的毛病，这一次，在远离家乡的北部湾，看见了一大堆怀表，盯着其中一块的秒针看了一会儿，突然让我对时间和宇宙、生命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深层思索，也让我产生了想买一块的冲动。
　　 妻子就笑着对我说：“这不就是玩具吗？真想要，买一块真正名牌的。”
　　 是玩具又怎么样？名牌不名牌，我倒是不在乎。我相中的，就是玩具，也一样值得买。我相中的，就是它带给我的沧桑厚朴的品相。
　　 据说，怀表是十八世纪欧洲绅士出门在外的必备之物。怀表，似乎成了绅士气质的标配。
　　 过去，看一些老欧美电影和我国反映民国时期的电影、电视剧，会看见一些欧美绅士或者民国绅士，慢悠悠地，从西服背心口袋里或者长袍马褂里掏出一块怀表，捧在手心里，用大拇指按动按钮，“啪”的一下，打开表盖，凝神审视一眼，微微颔首，然后，再慢悠悠合上盖子。一个个，绅士气十足。他们从怀表的表盘里确定自己当下的时间，再不慌不忙地迈开四方步，身躯挺直，气定神闲，向前走，把过去抛在身后，走向未来。
　　 每当看到那样的场景，我都觉得，怀表，一定是和富有教养、姿态优雅、彬彬有礼的绅士气质密不可分的。
　　 几年前，读了木心的《从前慢》，我总为他没有把怀表写进去感到遗憾，慢时光，怎能离开怀表呢?
　　 但是，读他的《云雀叫了一整天》，读到“怀表比手表性感”，遗憾顿消。是的，一个男人，随身佩戴着一块怀表，便绅士气十足。绅士气十足的男人，不就性感十足吗？
　　 我便一厢情愿地想象起来，仪表堂堂总爱西装革履的木心，在西装背心兜里一定装着一块怀表。不管是在美国纽约，还是英国伦敦街头，抑或是在回到家乡乌镇定居的时候，他也一定随身携带着一块他十分中意的怀表。绅士气十足的他，怎么能离开一块怀表呢？
　　 诗人北岛也有一首诗提到怀表，他用“老谋深算”来修饰怀表。“老谋深算”这个词，真的把怀表所具有的胸有丘壑、含而不露的绅士气质形容得恰如其分，真叫我拍案叫绝。
　　 要买一块怀表的主意打定之后，从一大堆里面挑拣的时候，才发现，每一个怀表的表盖，都有一个隶书大字。拿起来，看一看，无非是张王李赵等等，原来是百家姓。呵呵！那就挑一块带自家姓氏“李”字的，更有纪念意义。
　　 老婆又给两个小外孙女每人挑了一块颜色艳丽带着美人图的小怀表，更像小玩意。算账付款时，三块怀表价格一样：29元。
　　 玩具就玩具吧，要的就是我喜欢。我喜欢的，就是值得我拥有的。
　　 真的是喜欢，回到家里，把它放在书桌上，不管是在电脑上码字儿，还是读书，它都静静地陪伴在我身旁。
　　 有时候，打开来，看着秒针一颤一颤地移动，凑近耳朵，它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嗒”的声音，似乎是在提醒我，要珍惜当下每一时刻，只要清醒着，就要让自己生命的每一时刻都美好而充实。
　　 脑海里，似乎就悠悠闲闲踱过来一位衣冠楚楚优雅从容的绅士，向我微笑，对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