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的高考升学率飙升，在南方的中学里，几乎看不到复读的学生了。四十年前，一个学校的升学率可几乎是靠复读生支撑着的。
　　 感谢文革刚刚结束时中小学短短的学制（小学5年，初高中各2年），在我读完高中时才15岁多一点，虽然也顺理成章地、装模作样地参加了高考，但终究不懂高考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让高考这列车在耳边呼啸着轰轰地开过去了。就连当时班级里成绩比较优秀的同学，也是在某些科目的考场上，看着手表数到半小时，把试卷拍在桌子上就跑了出去，比如英语。一大半同学从此离开了学校，有志再学的，唯一的途径，就是复读。
　　 实在不知道自己除了读书还能干什么，五七中学又不办复习班，只好央着父亲找他在教育局的朋友，允我去无极中学上复习班。记得办理好入学的手续后，去找赵主任办什么事，还没等我离开他的办公室，就听他一口纯正的京腔在身后感慨道：都是分母！
　　 我脚下顿了顿，心里一阵刺痛，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转，悄悄走回教室的路上，似乎只听到自己心底里的呐喊：我不要做分母！我要做分子！
　　 那时，无极中学的正门还开在无极路上，一个顶部半圆的门洞，灰砖砌墙，门口，白底黑字一块木板，自上而下四个大字：无极中学。无极县的最高学府，门口便是时常做为集市的闹市，逢大集，小商贩排列大门两旁及对面，闹嚷嚷、灰土土地晒到太阳偏西才消停。
　　 进大门左手的台阶上，旧式的灰砖房屋，高大、阴森，也是顶部半圆的门窗，玻璃暗淡，这是我们的宿舍。没有床，睡地铺，进门走到中间，留一过道，南北各半，两砖垒起来，里面铺上茅草，被褥铺上去，每个人仅够躺下的位置，还好，不至于半夜起来再回去没地方躺了。晚上躺下，头顶处是一溜我们的鞋子，没有距离，上下的距离都没有。门口进来，放置一个废旧汽油桶做成的煤炉子，冬天，赖以取暖。班主任侯英奎老师教我们和煤泥，在院子里晒煤饼，嘴里还念叨着：煤饼子，煤卷子！逗得我们哈哈地笑。门后面那把扫院子的大竹枝扫帚，时常被我们挂得像开满了花的树。还记得那年夏天，我感冒发烧躺在宿舍里，侯老师用他沾满白色粉笔灰的手背贴贴我滚烫的额头，愁容满面地叹息：这要是冬天还好说啊，焐一身汗就好了，你这大夏天的可怎么办呢？
　　 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读到孙少平上学的县中，我就想起当年这里的情景。
　　 哦，我们的复习班是复习三班和复习四班，大家一说就是复三复四。三班班主任袁书海老师，教两个班的语文，四班班主任侯英奎老师，教两个班的数学。
　　 无极中学西面的部分是旧式的院落（那时整个县城也没有楼房），几进的那种，层层进去，过道像是大门洞，上部半圆形，下面有高高的台阶，过道两旁的房屋就是我们的教室，从过道里的两个门进去，正对面是讲台和黑板，大家都背向着门而坐，三班和四班刚好背靠背。
　　 在一个80多人的班级里，读了一年书，我根本不认识坐在后面的那些男同学。却清清楚楚地记着头发有点花白的侯老师的苦口婆心，略带方言的声音里，精妙的讲解和在黑板上不停的演算，长长的数学公式被他写的流畅自如。身体微胖、笑态憨厚的物理刘孝英老师，一口纯正的京腔，每天讲课都是全身心地投入，一头一脸的汗水，随时挥手擦拭，落满了白色粉末的学生蓝色中山装，时常看到他袖口的毛边在飞。还有那个衣着精致、垂着一根长辫子的化学老师，课间站在教室前的台阶上，一群学生围着她问问题……那个永远神采奕奕、面带笑容的袁书海老师在讲《窦娥冤》的时候，为了讲清楚唱词与道白的区别，举《白毛女》的例子给我们听，然后在讲台上边舞蹈边唱起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如今，站了三十多年讲台的我，每每想起这个情景，内心里油然生长的那股崇敬，让我深深地理解了“敬业”二字的含义，也更加明白了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意义。
　　 教室里的灯光绝没有现在的明亮，但我们都是拼了命的在学习。停电的时候便点起用墨水瓶子自制的小煤油灯，时不时地爆出：谁的头发被燎了？“哗”一下子电来了，灯光里可以看到被煤油烟熏黑的鼻孔和还在头顶盘旋缭绕着的袅袅黑烟。拥挤逼仄的空间里，饭盒和搪瓷缸子只能放在窄窄的窗台上，课间的时候，去水房里接热水喝，挤挤挨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布满水坑，经常踩湿了鞋子，却没有时间打点热水回宿舍泡一下被冻伤了的脚。食堂的饭菜是按份儿打的，每人的饭票一样，为了节省打饭的时间。记得每天中午两个馒头，一碗菜汤，那个汤是真的能照人影子的，冬天里面漂的是白菜叶子，春天漂的是萝卜条子。男生不够吃，都可以买粗粮饭票，女生没有人去加餐，可我正赶上长身体的时候，成天饿得胃里酸痛，却不好意思也像男生们一样去买粗粮饭票，只是在每次回家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炉灶上的锅里找吃的。
　　 除了学习，还是埋头学习，做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试，几乎没有什么课余时间，在狭窄的过道里，在你来我往只能侧身的拥挤中，常常听到的那句口头禅是“这算！”。是相互摩擦后的歉意，还是不慎算错题后的悔意，抑或是偶尔玩乐中的调侃？产生的原因及当时的悠长的岁月里，情境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关于复三复四的回忆里，它时常响在耳边，自己悄然笑一笑，仿佛那个岁月只是昨天。被同学们戏谑为“不三不四”的复三复四，存在于四十年前的时空，从那里走出的一百多位同学，也散落在茫茫大千世界里，记忆却是一片温暖而柔软的海，我们就在波浪里沉沉又浮浮。
　　 那年的运动会是开在春季的，无极中学的操场在出北门后的马路对面，操场南半部分是篮球场地，北半部分还是一片小小的白杨树林，煤灰渣铺成的跑道就从小树林里穿行而过，运动会的时候，有的班级的大本营拉拉队就是搬着凳子坐在树林里的。那次我跑的是800米，在最后的阶段，两条腿如同灌了铅，拼命地喘息着，只看到白杨树那笔直的白色树干从两侧掠过，树叶似乎在风里翻飞，却是那么遥远而无声。
　　 物理、数学，是我的死穴，这样死命拼了一年，拼到严重的神经衰弱，一夜一夜地失眠，眼睁睁地看着半圆形的窗户渐渐发白，一天一天地头晕脑涨，眼睛干涩疼痛。快要高考的时候，在宿舍门前的院子里，遇到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张恒泰老师，他看我憔悴而忧伤的样子，问我为什么不学文科。在那个高考恢复不久，大家都高喊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在题海里遨游的年代里，无极中学里都没有一个像样的文科班。我指了指院子一侧一个矮小的房子，那里，是不到十个自学文科的同学，也就是别人上理化课的时候，他们便在那个小屋子里自己学习历史和地理，据说一个金老师两科都教了。但张老师告诉我：今年来不及了，再来一年，你爱读书，应该学文科，那才能发挥你的长处。
　　 那一年的高考，没有任何悬念地名落孙山，尽管考前我的作文本被同学们传来传去再传回到我手里已经几乎烂掉，但一科语文拯救不了我的高考，我，真真正正地做了分母！
　　 借张老师的慧眼和吉言，经历了这一年后，我又再一次的复习才从文科班里突显出来，那便是泗水中学的故事了。
　　 我的复三复四生活以高考的失败而结束，但是，那一方再也找不回来的旧式院落，一座无法复制的半圆形门窗的灰砖老屋，一批孜孜不倦地与我们共渡难关的老师，一群不屈不挠地努力着的学子，一段艰苦卓绝地奋斗过的经历，永远地留驻在记忆的深处，一直以来，成为了我终生的宝贵财富。重新复读，是一条夹缝，是生活里的风霜刀剑，也是我从稚嫩走向成熟的一条大道，更是无数学子从失败中找回自己，重新挺直腰背，扬起风帆的契机。战战兢兢地挤过这样的独木桥，经受过这样的锤炼和心理磨难再走进大学的我们，更懂得珍惜生活里的美好，前行的步子走得更加稳健。                                                                    202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