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追】泰山的雾(散文)
凌绝顶,也难见众山。雾霭之中,但见一座琼宇,耸破雾空。我把半阙填词赠与你——雾里泰山。
泰山的雾,多情总如你。
一
四年前的春夏之交,我与家人去登泰山,并未极顶,被漫溢于山间的雾围拢了身影,挡住了脚步,这次的雾里泰山,留给了我不一样的记忆。想起泰山,我常常做着手势,比划着大小,心中叹道,这“雾里泰山”,格局之大,岂是一个“雾里看花”的小家碧玉可媲美的。
下午,逛了一通“方特”乐园,就近找了一处酒店住下了。必须养足精神,蓄足体力,我们决定第二日要登临泰山。
我也担心天公不作美。教书时研究过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知道这雨是泰山邀来的常客,端坐“雨中”也就是泰山的常态了。
我准备好了,无需什么“攻略”,但我准备了意外,不能这样千里迢迢来扑空,败兴,所以,打算假如遇雨,我也不恼。早就背熟了汪曾祺《泰山片石》里的序诗:我从泰山归,携归一片云。开匣忽相视,化作雨霖霖。心想,诗人一览泰山,应该是相遇阴天,不能败坏了心情,怎么说也得从泰山带点什么回家,于是就用心情盛住了一片云,希望打开就是雨霏霏。我理解那个“匣”就是一座心房一份心情。
曾想,我完全可以退而求其次啊,不能携归一片云,而能捧着一团雾而归,也无妨。雾是雨的前身,是雨最温柔抒情的模样。我觉得雾不是云诞生的孩子,而是雨转世的情人。
泰山脚下的酒店,原来整夜在雾中睡着了,晨起,我推窗而望,十米八米处不见了风物的影子,伸手向窗外,浓雾似乎知我的意趣,马上跟着爬上了手心,我轻轻握住,却雾还是趁机就溜走了,调皮得很啊。赏雾的调皮,忘记了大雾妨碍登山的麻烦,泰山的馈赠,也应该包括这场浓浓的雾吧,正如千百年来人们对泰山浓浓的爱。
我干脆推出窗子的最大开度,我想用舌尖舔舐雾的滋味,有味啊,淡淡的青草清香,我用心呡着,想品出雾带给我的享受,似乎是洗过岩石后的青苔味儿,视觉与嗅觉分不清了,小米粒一样的形象,混合着雾气,钻入鼻孔,仿佛是秋收的喜悦,占据了心房,我过得有点儿急了,秋收还远着呢。雾似乎怕我关闭了窗子,抢着涌入房间,无约而至啊,雾,成了不速之客,哦,我开窗的动作就是一种邀请方式,雾啊,尽解我意。泰山收拢着雾,原来就是为迎接客人而释放于这个清新的晨。
家人劝我别登山了,我说想溜达着去南天门,洗一个雾的澡。妻说,迷路了可找不到回来的道。我说,正想沉迷于泰山的雾,失却方向感。这是我第二次登临泰山,从岱宗坊到南天门的路,已经刻记在我的心上,闭着眼也可以走几个来回。
其实,我更喜欢雾之趣,“乍似龙含剑,还疑蜃映楼”,我始终认为,天光云影都是雾在操纵着的,我想走进雾里,寻觅一段精彩。
二
雾,抱着团儿从岱宗坊的门洞里贯穿而上,滚着涌着,似乎是在招领着我爬山,用不着看稳脚下石砌的路径,跟着团雾走就是,有踏云的感觉,轻飘飘,好自在。“岱宗坊”三个金色的大字,被晨雾洗来洗去,金色流淌,真想伸手接住。
如烟的雾,不袅袅,而成团,时而抱团扑来,把我团团裹住,是怕我登山时穿衣单薄而感到寒冷?此时是六月天,我正觉得清爽呢。举目向泰山,哪里看得清本来的雄浑面目,灰蒙蒙的一片,泰山之大只在我熟记的诗句里——“齐鲁青未了”,雾迷蒙了黛青的颜色,真是日洗日新啊。是“泰山岩岩,鲁邦所詹”,高大的泰山啊,无论在鲁地何处,都可以看得见。此时我正在“岩岩”的泰山里,远处举目的人看得见我么?小的我,与大的泰山,无法切割清楚了,这是怎样的意境啊。此时我不觉得自己渺小,我在“荡胸生层云”的气象里,如仙踏云,似神弄出万般诡谲。
雾气凝重,也好,此时倒让我专心走路了。石径延长,探雾而去,时而斜铺而上,时而台阶以拾,格局总是在千变万化里,石径被雾洗却了多少遍,没有了一丝的尘埃沾染,脚板踏上,印一双足痕,如此反复,石径被研磨得光滑如鉴了。蹲下身,撩去眼前的雾,石径的青石亮可鉴人,在泰山,我要做一个微笑,向雄伟致敬,我不在乎低矮渺小,卑微并不影响情感的表达,就像夜里的虫鸣,唱的是独特的夜曲,此时我有理直气壮的自豪感了。
雾,并未影响登山人的兴趣,披着晨雾登山的人很多,抬头向前,每一个弓背而前的身影,冲进雾里,又撑开了雾的包围,每一个人都给后面的人做了雾里看花的意境,真的,无论男女,都是雾中之花,飘逸的衣幅,撩拨着调皮的雾,创造着转瞬即逝的蒙太奇,画面相接,不要束缚了自己的想象力,那是身处雾中的一条长龙啊,我正在舞龙的某一处,是不可断绝的一节龙骨。这样的想象和思考,让我加深了对自己身处社会位置的认知和把握,我们每个人的存在还是可有可无的么?
雾弥漫着,瀑布的声响从远处轰鸣着滚滚而来,雾似乎又刻意隐匿了声响,真想拨开迷雾去看清声音的样子。这种妄想,有些背离常识,我却喜欢这样的纵情恣意。我相信,若是晨曦耐不住寂寞,呼啦一下子冲破迷雾,铺开一道黄锦,将那瀑布涧水唤出,呈现出山清水秀的面貌,那该是怎样的神霄绛阙啊,岂是一个“叹服叫绝”形容得了?第一次来,还驻足看云瀑乱飞,水花四射的景观,这次是雾隐了水花,水花腾挪跌宕的情势,都只能靠我去想象了。雾里听瀑,不能睹其全貌,只能任思绪滋蔓,我想起了关于泰山飞瀑的传说,据说,这里曾驻扎着一条龙,人们称为“大虬”,山神们觉得龙踞山中很委屈,于是,召唤吕洞宾来,抱龙飞天而去,龙激起的水花千古飞泻,蔚然壮观。雾,隐匿了山势水形,却挡不住人们的遐想。无论怎样神奇的想象,无论怎么离奇的神话,都带着浓厚的人文色彩。
从岱宗坊到南天门,一路悬崖岑岩,那些晨雾,似乎更喜欢巍峨崔嵬的地势,绕而不去,有的匍匐在沟底,慢悠悠地巡游,往返复往返。听到一个游人说,这是泰山特有的气象,这些沟底的雾就是给泰山日出做背景的烘托。旅游,是为自己找一个眼缘,更是为了开发一直被封闭的想象力。今天,我没有打算登顶观日出,可惜了这些晨雾的表演,我无缘目睹日出的高潮啊。
有人说,最美最有灵性的风景都是可以与人对话的。我与雾推来推去,就像打一场太极;庆幸别人“视而不见”,我与雾眉来眼去。我愚钝,听不到“雾语”,而我在雾里窃窃私语,雾听得到吗?
三
一路向上,身处泰山摩崖石刻之间,人被石刻的文字包裹着,这是我第一次晴日里所见的感受。这次,我必须睁圆了眼睛,才可以从浓雾退却的瞬间去仓促观赏那些隐约的朱色石刻了。我并不觉得雾是那么烦人,因为漫过石岩时,就像揭开一袭巨大的面纱,这是庄严肃穆的场合才有的气势啊,雾特别为我殷勤揭开轻纱,拂去阴翳,这是怎样的造化啊。犹如参加一场考试,拆开试卷的一瞬,充满了紧张,也有遇到熟悉的题目的惊喜。不必细读那些朱色石刻碑文的意思,一路端详那布排的文字,随势就形,章法出自天然,涂抹着朱色的格局,就足以让人觉得不负此行了啊。真的,那些大若笸箩的字,写得真切,我读过便忘,一路去读,就像儿时读书,哇啦哇啦,挤进脑子的不多。当我转身离开,一个字也记不得了,不是我记忆力出现了问题,而是我的注意力都给了那缥缈诗意的雾。雾顺着石刻缓缓地自上而下褪去的时候,那石刻的朱红仿佛重新涂上了新的油漆,没有日光映射,也照样清新鲜红。此时,真像一位可人的书童,殷勤地给读书人撩开那绸缎的装帧,恍惚间,似乎雾藏着一个影子,我想应该是书童,他手持着羽扇呢,我看得出神了,想入非非。
到了步云桥处,似乎雾更浓了,我突生一念,觉得一桥可引水,也可藏雾。人冲淡了雾气,有时可见身侧的岩石嶙峋生怪,或附身欲与人握手,或睁着怒目看人,又似在欣赏行人慢吞吞站在桥上观景;树木上也挂了团雾,不见了摇曳生姿,但见隐现,若处仙境,我疑心是月中桂树,却天际时而透出一丝的日光,云马上将光收归囊中,孱弱的光裁不开这浓雾,不能怪我赏景不清。来不及,也无法仔细欣赏步云桥的状态,石刻的精美,八折九曲的意趣,都去了哪?不要紧,不失落,雾的隐约弥漫,足以让我喜欢上雾造的仙境,我不知,这里是否藏着牛郎织女差不多的传说或神话故事。七夕的情话,是不是在这里说的?爱情的故事,据说原产地就是这里——雾里泰山。
漫步石径,沿路早有小商贩支起了卖旅游品的摊位了,我也饿了,买了一包泰山煎饼。摊主问我,要一瓶水么?我指着浓雾说,就用雾水润喉吧。他知我在开玩笑,便笑笑。起身,感觉累了,环顾摊位,摊主似乎懂得心理学,拿过一把伞,一把扇子,一根拐杖,我说好,都买了。这些道具,让我在雾里看山,雾里漫步,更添闲雅与意趣。
上了中天门,似乎门内较为宽敞的平地,是给雾的专用舞台,雾懒散地游弋在这块开阔地,好像这样的场地只适合雾来漫步,徐徐缓缓,就像经不住一阵风。此时风知趣,也不来袭,任雾徜徉徘徊。回首经过的经石峪,想起我拥抱风景石的情境。我坐在镌刻“虫二”的景石前,看雾气之逍遥,雾环我游,雾漫而撩我目。此时,这“虫二”两个字似乎又有了一种别解。我转身面对景石,推开那雾,原来“风月”两个字的外包围是被雾抹掉了啊,“风月无边”啊,中国的汉字就像一块魔方,微变万千,诗意总是从惊奇里透出,这里吸引着游人驻足,莫非怠慢了雾?雾来雾去,风月隐现其中,边框完全是多余的。我是实打实的人,解读可能太过实在了,雾属于夜的精灵,这“月”字就不能留着边框,“风”是雾的凶手,去掉它的边框,失却了风的威势,雾,原来用心何其微妙啊。此时无风无月,故而雾来偷袭来占位。我更相信,解读风景也应该是旅游赏景的要义。风景的妙处,在于给我们无限解读的可能,将想象拉得更长。中国文字的藏意,是任何文字不可做到的,诸如藏头诗、回环诗,都是中华文化的奇观,“虫二”两个字,不知蕴含着多少智慧。
远望泰山极顶,十八盘隐匿于一缕自上而下的雾瀑里,雾的瀑布一样生动流淌,看不见登山人的影子,但我仿佛看到他们在雾里忽隐忽现。雾巡游着泰山,抚摸着巉岩怪石,探海一般跌入谷涧,又依偎于岩石身旁。峰顶被雾环绕着,有时不能完全包裹住,巅峰处雾,几欲争高。我的眼睛努力攀爬着,想站在其上,目力所及,山峰浅黛,之前记忆里的深青色似乎经过雾的洗染而变色了,泰山啊,总在雾的新沐里,美轮美奂,这是泰山观日出不能少的元素啊,我们只看到太阳喷薄而出的辉煌,却忽略了这种珍重的场面烘托。原来泰山日出是一道奇观,目睹不易,就像人生的一些机遇,可能在瞭望时,迷雾就滋蔓而下,蒙住了面目,再来把握,已经化为乌有。浑然无法切割开来的大雾再次卷来,回首玉皇极顶,完全不见了,我知道,这是迷雾故意与我捉迷藏,只是我感到这么被动,真想拨开迷雾,去抱住极顶,这怎么可能呢。
雾啊,你钟爱泰山,莫非是不想让晨曦惊醒了熟睡着的泰山,云不得豁然而开,霞不能拨雾披光,泰山安详静卧,不惊不言。任性的雾啊,搂住一碧岫,抚摸一叠嶂。多情的泰山雾啊,何时得见玉容美貌,还得你说了算。
四
山,水,雾,雾里隐现的人影,这才是风景大观啊。趁着雾气稍隐时看看路边葱郁的草木绿,一色的碧,心也像被润泽了一般,在山水间共浴,何等美妙啊。突然,从林中传来一阵鸟鸣,听不出是什么鸟,我是“鸟鸣盲”,就像王维写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至今无人知晓写的是什么鸟声。不去分辨了,侧耳细闻,打破空山无音乐的寂静,给这曼妙的雾之舞,配上伴乐,原来鸟也青睐这雾啊。雾是细腻的,雾卷成一团,让我有了北方粗犷的满足,也不乏体验江南的韵味,一切似乎马上变得轻盈。有人说,在泰山深处,会感受到“灵异”,这不是虚妄,我找到了这个意境了。雾来若潮涨,推波助澜,遇到山峰,就像浪头激越,恣意地攀爬摔打,把个山谷弄得不安分起来,嘉木不见绿冠,村庄失去了魅影,此时我懂得了“咫尺刘郎住仙境”这句诗的真实了。
泰山,别说我曾经去过,爬过,站在极顶了,泰山啊,常读常新,百读不厌,雾里泰山,不失绰约,更具风采。
穿行于雾中,我似乎成了切开雾的一把刀,我怕雾疼,于是坐在山岩上,任雾涌雾却,请雾原谅我,雾似乎最懂得情意,爬上我的面,抹一把,湿漉漉,比那“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还滋润,甜蜜,舌尖轻呡,微醺我心。
下山了,不舍得马上离开,躲进一处小茶馆,要了一壶泰山的女儿红。突然,我怅然若失。茶庄主人跟我闲话,我问有没有泰山云雾茶?我喜欢喝冻顶乌龙茶,喜欢品高山云雾茶,去武夷山,爱上了大花袍岩茶,茶艺小姐告诉我真名是“雾红袍”。茶,离开云雾的滋润,似乎就少了灵魂,也失去了气质吧。泰山的雾,是一笔大自然赐予的天然财富。我说,泰山的云雾,可以湖装泊盛,为什么就没有泰山“云雾茶”?泰山的水,泡泰山的云雾茶,那才是绝配啊。茶庄主人说,女儿红,就有云雾的味儿。是啊,应该是,女儿红,水灵灵的,不经云雾,怎得如此曼妙!女儿红泰山茶,就是云雾滋养的茶种?斟茶入杯,茶雾袅袅;舍中迷雾,空气盈香。原来是我没有读懂泰山茶啊。
雾集云合,烟霏雾集,在泰山,得观一场雾之盛会,可不是天公不作美,而是独独垂青于我这个痴恋登山的人,雾山大观,虽不夺人眼球,却可涤胸洗魂。泰山的雾,我相信其成分里没有多少PM2.5的有害物质,那时从深山峡谷里氤氲的精灵之气,可润颜,滴眼,荡胸,洗心,怡情,添趣。
这次,我带回了云山雾罩的泰山。难睹岱宗惊艳容,每见泰山总不同。我还沉浸在泰山的雾岚香氛里,不愿遁去。
作家王克煜在他的《泰山云雾奇观》里说,朋友,你想领略这一奇观的话,不妨选择半晴半雾的天气来泰山一游,届时或许令你大开眼界!
真的,我就在雾里领略了不一样的泰山,在泰山深处,雾的属性属于美学了,雾卷雾散,雾翻雾涌,仪态万千,丰韵无羁,演绎着泰山的风景美。我还想看到泰山雾中出浴的美姿,欲念强烈,只能待下次吧。
青峰雾里最耐看,云鬟雾鬓美若仙。
2021年2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踏磴何妨雨满山,人行飘渺雾云间。
登临极顶无穷趣,笑向青峰索句还。
与其他游客“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同,老师以细腻的文字、与众不同的视角,如抽丝剥茧般给我们展现了雾中泰山的真面目。形、神、意,色、香、味,把雾中的泰山烹出一道视觉大餐、文化大餐。让人读过久久不能从文中走出。文虽细腻,不少雄壮,仙境之中,自有大气磅礴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