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想为二姑写点文字，但由于种种原因迟迟未能动笔。前不久回乡探亲，中午在小叔家就餐，闲聊时无意间提起去世多年的二姑，我的心像被锥子扎了一下，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往事历历在目……
　　 在我父亲兄弟姊妹八人中数二姑有学问，名副其实的中专生。现在来说中专生算不上高学历，本科生，研究生比比皆是，但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们家乡的中专生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尤其是女中专生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当时的中专生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二姑天生聪明伶俐，又勤奋好学，成绩在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有着开明而超前思想的祖父勒紧一家人的腰带，省吃俭用，东拼西凑终于供二姑读完了师专，毕业后的二姑被分配到公社中学任教。二姑长相俊俏，活泼可爱，不久便走进同校一位老师的心中，两情相悦，共同迈进了婚姻的殿堂。婚后的次年二姑有了她们的爱情结晶——我的大表哥。二姑除了兢兢业业工作之外，把他们温馨的小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相夫教子，虽说经济拮据，但日子过得幸福美满。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二姑踌躇满志的时候，一场史无前列的“文化大革命”，如暴风骤雨般席卷全国。二姑的学校受“革命浪潮”推波助澜，不得已而被迫停学。性情耿直的姑父悲观失望，当众说了几句牢骚话，便被冠以反革命的罪名停职查办，送去偏远地区劳动改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二姑也无缘无故受到牵连，红卫兵小将们三天两头儿无中生有，押着二姑去游街示众，稍有不从便换来一顿拳打脚踢。二姑忍受不了惨无人道的折磨，身心疲惫，万念俱灰，于是想一死了之。一天深夜，二姑趁孩子熟睡之际，用剪刀割破手腕，血流如注，二姑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死神的降临，就在这时孩子突然醒了，又哭又闹。二姑心里一惊，闪过念头：我死了孩子咋办呢？二姑急忙用布条缠住流血的手腕，然后抱着孩子失声痛哭……
　　 第一次见到二姑那年我刚好十岁。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到家，见堂屋里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蓬头垢面，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松松散散，发梢用红布条束着，一双呆滞的眸子深深陷在眼眶里。身上的衣服也辨不出颜色，鹑衣百结，脚上穿着一双面目全非的绣花鞋。她静静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墙角儿，时不时发出“嗤嗤”的笑声，而且嘴里念念有词，东一句西一句，也不知说些什么。我怔怔地看着眼前女人，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母亲见我站在那里发愣，于是便对我说：“这是你二姑，赶紧叫姑啊。”我呆若木鸡，不知所措。打我记事那天起，家人们没少跟我说二姑的事情，什么女秀才啦，吃皇粮啦，有出息啦……大都是对二姑的赞美之词。二姑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也是村里人的骄傲。父母经常教育我说，要向二姑学习，将来出人头地光祖耀宗。我心目中的二姑，应该是玉洁冰清，温文尔雅，而眼前这个“疯女人”和我想象中的二姑反差太大了，相去甚远。
　　 “她不是我二姑，你骗我，二姑是老师。”无论如何我不敢相信，“疯女人”就是我崇拜已久的二姑！
　　 母亲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里溢满了泪花儿，一字一句地说：“妈没骗你，她真是你二姑。”
　　 尽管我迷惑不解，但事实毋庸置疑。血缘连着心，我亲切地喊了声姑，二姑一脸迷茫地看看我，她抚摸着我的头，嘴里嘟嘟囔囔，前言不搭后语，时而笑一声，我有点毛骨悚然，赶紧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晚上躺在被窝里，母亲告诉我，是父亲把二姑接回家来的，嘱咐我要好好照看二姑，并且给我讲了二姑的不幸遭遇。我幼小的心灵为之一颤，对二姑的窘况深表同情，但又爱莫能助。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冬去春又来，十一届三中全会犹如一缕和煦的春风，吹绿了冰川大地，温暖了人民的心。二姑父的冤情得到平反昭雪，重返三尺讲台。尽管二姑也恢复了一切待遇，但再多的物质能抚平二姑心灵深处的伤痛吗？二姑已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为了给二姑治病，姑父几乎倾其所有，最终的结果令人心酸与无奈。
　　 大表哥结婚那天，我代表父母参加了表哥的婚典，二姑见到我竟然能喊出我的名字，我不由得又惊又喜，可接下来二姑地举动却让人瞠目结舌。就在表哥表嫂拜天地的时候，二姑突然抓着表哥的胳膊，指着表嫂连声说：“她是妖精、她是妖精……”表嫂尴尬至极，转身默默离去。众亲朋无人怪罪二姑的“野蛮”行为，而是惋惜与哀叹，我不由得潸然泪下。如果二姑没有病的话，眼下该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吧。因为二姑无民事行为能力，做起事来不计后果，所以一般情况下，姑父不让二姑出门。
　　 由于距离二姑家比较远，交通又不便利，再加上我工作繁忙，所以去趟二姑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春节给二姑拜年之外，平日里我很少到二姑家去。每次探望二姑，我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滋味，如鲠在喉，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姑夫对我二姑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姑父在镇中学任教，离家十多里路，交通工具一辆自行车，早去晚归很不方便，校领导看姑夫来回奔波甚是辛苦，于是在学校里腾出一套住房，让姑夫搬到学校里住，姑夫考虑到二姑的实际情况，只好婉言谢绝了。多年来，为了照顾二姑，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冰雪寒霜，姑夫从没在外面过夜。在姑夫无微不至的关爱和照料下，二姑的病情奇迹般有所好转，慢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即使还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和学习，可终归让我们所有亲人看到了希望。记得有一年秋天，祖母因思念二姑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叫我送她去二姑家小住几天。我雇了辆汽车，匆匆忙忙上路了，在车上，祖母不停地念叨着二姑，有时哽咽，有时长吁短叹，弄得我心里五味杂陈。待赶到二姑家里，看到眼前的情景，让我惊讶不已，二姑正在院子里给鸡喂食，这才几个月没见面儿啊，二姑竟然换了个人似的，浑身上下收拾的干净利索，先前的长辫子剪成了“一把抓”，尽管头发花白，皱纹纵横，但二姑的精神状态良好，红光满面，神清气爽，我不由得为二姑高兴。我上前喊了声二姑，二姑见到我喜出望外，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感动的我热泪盈眶。我告诉二姑我祖母还在门外面的车上时，二姑一愣，然后快跑如飞到车旁，母女相拥，喜极而泣。
　　 中午，我吃着二姑亲手包的三鲜馅水饺，看着祖母和二姑脸上的笑容，我心里像有一股清泉潺潺流过……
　　 二姑去世时，我正在千里之遥的外地洽谈业务，家人们害怕影响我的工作，所以才没把二姑去世的消息告诉我，未能送二姑最后一程，为此我遗憾终生。二姑是不幸的，一场浩劫断送了二姑的美丽人生；但二姑又是幸运的，是党的好政策让二姑度过了幸福的晚年。
　　 安息吧，二姑！